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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任作者] 【附体记】(3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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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体记】(35-36)

             三十五、玄武出关

  帝君夫人挥绳逼退纪红书,命刚进庙中的几个城隍庙高手将三名锦衣老者扶
退,喘道:“京东人语,你们东府……今日定要护着那魔头么?”

  身材奇高的灰袍人黯然道:“傅仙子,杜将军与你东华派有何过节,我等虽
未知详情,但愿意代为致歉。杜将军一生英勇无敌,曾立下功勋无数,其后走火
入魔,委实造下了诸多杀孽,但他神志癫狂,所为不能自知,其若奈何?他一生
功过相抵,毕竟功大于过,与我等更有同驰沙场的生死情谊在,我东府岂能弃之
不顾?”

  帝君夫人厉声道:“那魔头眼见重出,若再造杀孽,京东人语!你东府又怎
么说!”

  那身材奇高的“京东人语”转视同伴,迟疑道:“这个……”

  帝君夫人冷笑道:“你们东府群龙无首,没人顾惜府上清誉,倒也罢了,难
道要世人也乖乖低头,遭他荼毒么?”

  吴七郎忍不住道:“傅云英!你此言太过了吧?若非我东府诸弟兄群力施为,
降伏将军一身暴戾之气,将军哪得长眠于此,雌伏作地眠修行?”

  帝君夫人淡淡道:“你们的家务事,旁人也管不着,不过,我夫君的一笔旧
帐,今日却须讨回!”

  另一名灰袍人冷然道:“那就各凭本事罢!”

  帝君夫人并不为灰袍人冷嘲所激,适才三名锦衣老者的受挫似乎也未使她气
短。只见她神情持静,眸中波光流转,渐渐的,整张面庞光晕团罩,如白玉一般
晶莹通透。奇光映耀之下,毫光巨细,姣美的脸鼻樱口,几如呼之欲出,那光艳
夺目的丽色,让人不可逼视。

  帝君夫人运功生变,在场众人俱感惊异,一时厅堂之内,鸦雀无声。

  显然,她适才与纪红书相搏,未尽全力,此刻方要显露奇功!

  忽听一道长叹声传来,帝君夫人运功倏停,霍然转首,面庞光亮尤时收时放,
朝黄幡看去。东府众人,面色齐变,也都寻声而望。

  帝君夫人喝道:“你们听到了?当真要纵虎下山么!”

  东府众人灰袍闪动,迅速散布黄幡四周,凝神戒备,其中一人道:“先制住
他再说!”

  那“京东人语”摇头道:“十年生死两茫茫,床头地下鞋两双……这个……
十年相隔,一会情形实难掌握,恐怕要大公子拿个主意。”

  吴七郎朝我道:“大公子,发句话吧!”

  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失声道:“什么?”

  纪红书在我耳边低声道:“那魔头身份特殊,是你府中长辈,你说句话,让
他们不可伤人,也不能让他逃出幡外!”

  说句话么,倒不是难事,在纪红书的目光连连敦促下,我只好跟着道:“不
可伤人,守住黄幡?”

  东府众人齐声道:“是!”

  纪红书唇角掠过一丝笑意。

  笑音却从另一头传来,帝君夫人长笑未毕,蓦地飞身掠出,玉臂通透,掌出
如电,转瞬之间,幻出无数掌影,向东府众人攻去!

  东府众人防备不及,匆促应敌,一时手忙脚乱,狼狈不堪,纷纷喝道:

  “干什么?”

  “这时候开什么玩笑!”

  “这女人疯了,爪子好厉害!”

  “东边日出西边雨,从来天意高难问,傅仙子,且请住手!”

  帝君夫人一面狂攻,一面喝道:“雷儿?”

  垂髫童子脆声应道:“娘!我知道!”身姿跃前,足踏供桌,纵身扑进了黄
幡之内!

  帝君夫人只及追喊了声:“摘敌首级,下手要快!”

  黄幡之内,垂髫童子回传的声音已是细不可闻的闷叫,仿佛隔了十里之遥。

  众白衣少年怒喝出手,却迟了半步,枪势全被左小琼棍剑拦住。

  片刻过后,黄幡忽然左右摇晃,一阵大动,众人一边相斗,一边回首惊望。

  东府一人断然道:“撤去黄幡!”显然将军已被惊扰,挂着黄幡,徒自遮挡
视线,反而碍手碍脚。

  黄幡未及撤走,突然从中飞出一道青影,左小琼眼尖,惊叫了声:“师弟!”

  掠身飞近,于半空一手将青影接住,尤恐幡中有敌追袭,凌空折身一翻,棍
剑朝黄幡挥去。

  “住手!”一名灰袍人被帝君夫人逼至近旁,掌臂呈蓝,正凝功待敌,见左
小琼挚剑斩幡,匆急间,不及细想,掌臂一转,印在了左小琼身背。

  “啊!”的一声,左小琼全未提防,抱着垂髫童子,又闪避不灵,结结实实
受了灰袍人一掌,惨跌丈外,与垂髫童子两人扑跌于地,不知生死。

  我心中一紧,忙奔前察看。巨虎见主人有难,低吼一声,渡步而近,欲以庞
然之躯驱赶于我。我在青阳山训虎原是老手,掌发青阳柔劲,轻逗虎鼻,随即将
它搡开。

  纪红书也跟了过来,眉间微皱,道:“糟了!她中的是毒掌!”

  我听了愈急,忙伸掌一探左小琼鼻息,呼吸虽弱,似乎尚有生机,急道:
“雀使,求求你!快救救她!”

  纪红书微笑道:“公子煞是多情呀!呵呵,御剑门人一生皆要经战无数,传
闻这正是他们的修炼法门!人说御剑门人九条命,其避伤应有独到之处,只要内
息不绝,一时半会,性命当可无忧!”说着,拾起左小琼腕臂,号了号脉,又道
:“掌劲未及心脉,但要解去体内掌毒,恐怕还须‘辕门兽’的本门解药才行呀。”

  左小琼身侧,垂髫童子双目紧闭。纪红书望了望他脸色,又捏了捏他脉搏,
喃喃道:“小雷只不过被逆气闭穴,更加不妨。”她说话之际,时时回望黄幡处,
似正心神不属。

  我心道:“难怪帝君夫人全不担心了。”也向黄幡处张望。

  却见那边情势已然生变。帝君夫人竟改与东府众人联手,向幡内攻击。而众
白衣少年群情焦躁,大声呼喝,均被雀使门下拦劝于外围。

  想来那地眠了十年之久的“将军”就要破关而出了!

  黄幡适才被左小琼劈开了一道豁口,从我这里正能望见幡中有人影闪动。那
人隔着幡布,于局促狭窄之地独斗东府六名高手和帝君夫人,竟丝毫不落下风,
但听掌劲挟风,刀剑交击,东府众人“嘿”“哼”出声,均被逼退数步。

  “京东人语”且战且叫:“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杜将军!我是京东人
语亢吉祥!你究竟是醒着,还是糊涂?”

  一名矮个灰袍人激动似哭,泣道:“大哥!我是胡九!守帐胡九呀!你若清
醒,便喊我一声!”

  吴七郎颤声惊叫:“大哥他……使剑!底下怎会有长剑?”

  只听幡内人哑声长笑,道:“十年困坐,今朝出关!京东人语,别来无恙呀?”

  东府众人闻声,喜极欲泣,纷道:

  “太好了,大哥神志清醒!”

  “哈哈,十载相逢酒一卮,故人才见便开颜,将军认出我了!

  “这回真醒了!”

  帝君夫人却斥道:“你不是那魔头!你……究竟是何人?”

  幡内人抡剑一挥,黄幡四落。幡内既无床榻,也无棺木,黄幡笼罩之处,地
面有一方池,池中无水,却是细细的黄土。

  原来那仅是个入口而已,将军长眠之所,当在地下无疑。垂髫童子方才进去,
也应是以剑遁入土,秃鹰说满山禁闭,却不知此处是个遁法的活眼,以栖将军之
躯。

  此时幡内人正立于黄土之上,苍苍然如病树临风,颀身高耸,须发遮面,破
衣四败,几不覆体。他那么破破烂烂地孤身一站,气势却如潮汹涌,压倒当场。

  那人想是心怀感慨,乱发间眸光精亮,环目四顾,久久未发一言。

  东府众人却已瞧出不对,纷纷惊喝:

  “果然不是将军!你是何人?”

  “你怎会来此?将军究竟怎样了?”

  一名白衣少年高声悲叫:“师尊养身之所,竟被此人侵占!还多说什么?师
尊定被他杀害了!”

  帝君夫人在一旁只冷笑不已,数名白衣少年与东府灰袍人却已忍不住出手攻
击。那人长剑轻挥,剑芒微闪,将近前的众人一一逼退,笑道:“我既从此地现
身,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急什么?”

  纪红书一直留意那边动静,此时盯视片刻,忽然从我身畔掠出,颤声道:
“大……大师兄!真的是你?”

  那人一怔:“红书?你怎么在这?”

  “京东人语”迈前一步,疑声道:“阁下莫非是真武教玄武使李道兄?”

  那人畅怀一笑:“不错!在下正是李元其!京东人语,听说你吟诗受伤,如
今可好些了?”

  “京东人语”面色一红,强笑道:“我吟诗……那个……受伤?莫开玩笑了!

  李道兄,传闻你身系牢狱……啊不……是功力被废,行为受限……这个……
总之是僻世隐居啦,怎会从将军庙……“

  “不用避讳啦!”那玄武使李元其嘴角噙笑,沉吟片刻,转向纪红书道:
“小师妹,我此番抗命而出,你这便要出手拿我么?”

  “小妹不敢!”纪红书脸上神情激动,欲泣又笑的样子:“只是,大师兄出
关一事,我须得向总教呈报……”

  李元其点点头,不置可否,目光游移,望见我时,似乎稍稍留意了片刻,但
随即收回目光,向东府众人道:“诸位,杜小天将军已不在庙中了!不管是你们,
还是他人,恐怕都将白忙一场啦!”说到“他人”两字时,他向帝君夫人投去一
眼,略现讥嘲之色。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俱是惊疑不定。帝君夫人则面无表情,
高深莫测。

  “京东人语”道:“杜将军不在?莫非他提前出关了?”

  “那倒不是,他被我移往他处了,”李元其顿了顿,见众人神色又是惊怒满
面,便又道:“放心罢!我与杜将军地下神交数年,情同弟兄,岂会害他?我此
番出关,亦仰赖将军之助,才得如此圆满。”说着,注目虚空,一抖手中长剑,
剑吟悠远之音,似朝那不知身于何处的杜将军去以致意。

  “京东人语”道:“李道兄一言九鼎,我等自然不敢存疑,只是此中详情,
还望李道兄赐告,也好教众弟兄放心。”

  “也罢,只是说来却恐话长了……”李元其沉吟道:“诸位可知,将军因何
作地眠修行?”

  吴七郎黯然道:“是我东府弟兄,不忍见杜大哥受癫狂之苦,且殃及旁人,
才合力将其制服,盼他能以地眠静修,调理经脉,回复神志。”

  李元其点头道:“此其一也,内中另有他由。试问杜将军纵横当世,功力鼎
盛之际,即便你东府高手众多,又怎能将其收服?想来杜将军神志尚有一线之清
明,故借尔等众力,顺其自然,甘为雌伏了。”

  “京东人语”惊问:“这却为何?”

  李元其道:“杜兄之病,全因天资超群,采练聚气比常人容易百倍,故刚过
而立之年,道力便达大成之境,傲视群伦,但世事所谓福祸相生,凡人之躯终不
能负载过巨真气,此天道所限也,教人无可奈何,杜兄大成之后,道力尤突飞猛
进,已臻人极,故此方有魔变之祸!”

  吴七郎道:“道兄此说,闻所未闻,可有所据?”

  李元其举首长叹道:“举凡修道高人,一旦登临绝顶,莫不终日兢兢,或闭
关参悟,以寻超脱,或散功圆寂,重入轮回。百年前,雷襄子天姿豪迈,道力卓
绝,当世不作第二人想,茅山宗恒真子传世道经中曾言道:此子天妒奇才,恐有
不测之祸。其后与恶魔岛之战,雷襄子耗费了巨力,才得以逃过天劫。三十年前,
密宗门碧小如,以女身修行,鹤立群雄,却于群玉山观澜之际,一笑寂灭。十六
年前,白玉蟾有”道门才子“之称,人言其于大醉之后,水解化仙。我昔年恰在
左近,曾临白玉蟾水解之湖,细加求索,发觉化仙之说,颇不足信,白玉蟾极可
能是道境受限,以水解术屏弃旧躯,探求重生之道去了。现今卓然在世的御剑门
裴元度,亦曾与我道其临顶之苦,说是早已放弃内力修行,只于剑道、棋道中耽
搁旁求了!”

  “京东人语”道:“九重城接天花界,遥闻天语月明中,这个……李道兄口
吐莲花,令我等茅塞顿开,受益非浅,如此说来,杜将军也是受临顶之苦,才肯
以地眠术蛰伏了,不知现下情形如何?”

  李元其环看了众人一眼,淡淡道:“众位皆知,十年前我功力被废,受本教
监禁于地底。可是,废功重练对于擅长龟忍心法的我而言,真是太简单不过了,
我为精炼本门功法,寻破旧求新之道,曾三度自废功法,又三度重练。三年前,
我再度功成时,冲破体内窍关,首作神游,恰与将军的灵想隔山相应。”

  “当时得知,杜将军潜修七年,真气调理完毕,但苦于体内元气兀自滋增,
虽常以灵台意淫,浊身自亵,不能全然泄之……”

  说到这,东府众人面色尴尬,帝君夫人面红咬牙,李元其恍然有觉,忙打住
不语,咳了一声,方道:“总之……杜将军散功无方,徒伤其身,于是向我求助。

  我当时呢,几度废功重练,总不能突破前境,正要借外力助我攀顶,恰好又
有碧落花魂作媒,我便与杜将军互通有无,采将军之气,充实我体内修为,如此
三年下来,我与将军皆大欢喜,眼看便可相携出关,却不料……“

  李元其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脸现憾色。那东府中矮个的胡九性情焦燥,又
似与将军关情最切,忍不住打断道:“是不是有人居中破坏?”说着,目光朝帝
君夫人狠狠瞪去,显是对她有所怀疑。

  李元其叹道:“却是奇怪,外人当不知我与将军的神气通连。许也是天意使
然,半月之前,维系我与将军的西南方地脉突然被掘断,就此与将军失去联系。

  所幸我神功将满,静心自练,今日如期破关,忙赶至将军地眠处察看。才知
地脉掘断之后,此地竟生异变,西首王寂府方向,源源不绝,传来天地沛然元气,
将军拘于地眠之身,不能动弹,又无碧落花魂相助,受之难却,简直成了个大气
囊……嗯,这个,绝境之下,将军只得以灵台念力,自毁长城,强行抹去前尘旧
事,重归了婴儿态!“

  李元其一番话,让我不由骇然生惊。在场恐怕只有我知道,所谓地脉被掘,
极可能是那矮胖子倪老三干的好事!他挖地不止,贾府又恰位于此地西南方,不
是他干的又是谁干的?至于王寂府亭中之气,我本就暗自奇怪,后来几次练气怎
地大不如前,原来是地脉改向,元气被泄,却害了此间畏元气如毒物的将军,那
也真是天降奇祸,夫复何言了。

  我一时寒噤无言。只听李元其尤自感叹:“……杜将军旧事全忘,即便出关,
恐怕与众位也要陌路相隔了!”

  纪红书痴痴道:“他落得这般下场……真是……无论如何也教人想不到。”

  东府众人鸦雀无声,神情大是沮丧。

  半晌,“京东人语”方涩声道:“将军现在何处?”

  李元其道:“将军与诸位缘分已尽,何苦再问?况且,此间有人纠缠不休,
欲对将军不利,我更不能说了。”

  胡九跳脚怒叫:“杀了那个妖女!”

  帝君夫人置之不理,只朝李元其,眸光澄淡,道:“李道兄口才了得,这番
话编得可谓有鼻有眼,不过,若想就此骗过我,却也难呢!”

  李元其傲然道:“傅仙子,我与尊夫是旧识,故不多为难你。现我有一偈相
劝,你若不听,就莫怪我不给你留颜面了!”

  帝君夫人道:“哦,何妨道来听听?”

  李元其抚剑吟道:“桃红柳绿菩提相,燕语莺啼般若宗;玉容仙颜娇带喘花
兵月阵暗交攻;百媚生春神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道心独守灵台上,狂魂疑似
飘九重。”

  “啊!你……”帝君夫人惊退半步,面红耳赤,尖声道:“你是个魔鬼!”

  应该是色鬼才对吧?我本以为李元其口占一偈,定是欲以无上真言点醒帝君
夫人,没想到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下以淫诗调戏帝君夫人!对这位师尊的好友李元
其师伯,我从此又多了一层仰慕了。

  更教人意想不到的是,帝君夫人盯着李元其,李元其也盯着帝君夫人,两人
不眨一瞬,片刻僵视后,帝君夫人点头恨气道:“好,很好!——我们走!”举
手一挥,领头转身,就此掠出庙外去了。

  也不知帝君夫人是不是被气走的,李元其以一首淫诗却敌,还是惊呆了东府
众人,其中一人直至见城隍庙徒众来抬走左小琼与垂髫童子,方回神过来,喝道
:“且慢!”

  帝君夫人已出庙外,东华三贤兀自痴迷呆笑,尚未清醒,庙中东华派与城隍
庙众人以那屈牙山护法将为首,他道:“怎么?辕门兽,有何指教?莫非还想留
下我们不成?”

  那“辕门兽”冷冷道:“男娃抬走,女童留下!”

  东府众人俱是不解,吴七郎道:“六哥,何必多事?”

  “辕门兽”道:“女童要走也行!不过那她中了我毒掌,须得以我本门解药
调理救治,人若走了,有何三长两短,我可不管!”

  那屈牙山护法将甚有决断,当即点头:“那便有劳费心了!”率领众人,离
庙而去,似知巨虎与左小琼两不相离,便连巨虎也丢下不管了。

  东华派去后,庙厅顿觉空阔。此时已过丑时,秋夜雨过,更觉凉寒,蝙蝠黑
衣掩怀,呵欠道:“雀使,无架可打,我便要去睡了!”

  小狂蜂不知何时拐进庙中的,骂道:“蝙蝠你这夜行畜生,也会泛困么?”

  东府众人尤为杜将军神伤,听到两人乱叫,俱是怒目瞪来。

  小狂蜂退缩半步,兀自嘴硬:“看什么?举丧也得让人说话么,又不是我先
开口的。”

  秃鹰一言不发,拎起小狂蜂耳朵,丢过一旁。小狂蜂破口大骂。

  纪红书似乎对小狂蜂早就懒得理会与管教了,向李元其道:“大师兄……你
此番出关,有何打算?杨居与我俱是外派之职,可以借故推脱,睁只眼儿闭只眼
儿,但那山君,这些年功力突飞猛进,手下十虎如今长大,其势颇雄,山君一向
与你不睦,又已接掌总教执法一职,负有不可推卸之责,只怕他不会让你轻易逃
过呢!”

  李元其却似浑不在意,只道:“教尊他老人家身子可好?”

  纪红书道:“教尊已隐逸山林,如今是三师叔总领教务。”

  李元其黯然道:“上告教尊他老人家,元其自幼受他教养,却不忠不孝,实
是有负深恩。十五年前那事,我夙夜难忘,总不能丢开,便在地底也是如此,元
其生性执拗,那也无法可想了。待我了却心事,自会向他老人家作个交代……”

  口中说着,李元其身剑微仰,音尤在耳,身影如一道灰光,飒然远去了。

  纪红书望着他去影,注目良久,怔怔无语。

  胡九抱怨道:“溜得恁快!大哥究竟在哪,也不指明去向!”

  “京东人语”哑声道:“杜将军既返婴儿态,一时还是未便滋扰为宜,李道
兄也是一片好心么。唉,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地还余事两桩,雀使,你来得正好,
大公子的事,尚有别情,我们还须参详参详。”

  纪红书道:“很好,你们慢慢商议罢,我们可要先走了!”使了个眼色与秃
鹰等人,几人裹挟着我,便欲离去。

  吴七郎脸色微变,道:“雀使!你装什么糊涂,你们真武教诸位尽管自去,
大公子还请留下说话!”

  纪红书也沉脸道:“我受娘娘之托,将大公子带来,可不是听你们说话的!
——秃鹰,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吴七郎伸臂一拦,道:“且慢!雀使,此乃我东府家事,你们真武教还是莫
要插手为好!”

  纪红书冷笑道:“东府好大的气派!莫非娘娘如今算不得是东府的人了?娘
娘的交代你们也不用听了?”

  吴七郎恨声道:“你们真武教归你们真武教!娘娘是娘娘!大小姐虽入选贵
妃,向来也尊重我等旧人,东府事务,从未曾驳回过我们!你左一声娘娘,右一
声娘娘,难道想以势压人么?”

  “京东人语”摆手道:“莫吵,莫吵!有话好说,雀使,你受娘娘指派,依
例向须娘娘回告,这是常理,我等岂会相难?我们别无他意,只等宋恣兄弟一会
赶来,与大公子见过,大伙便一道前往叩见娘娘,如何?”

  纪红书依旧冷冷道:“宋恣是谁,我不认识!我为何要等他!”

  胡九怒道:“从来女子最难缠!还多说什么?一并拿下!哼,宋三哥还治过
你的骚病呢!”

  纪红书冷眉一竖,寒声道:“臭矮子!你胡说什么?”

  蝙蝠精神大振:“好呀,有架可打了!胡九儿郎,快快前来,让爷爷赏你几
掌!”

  只听一声怒吼,胡九向前一扑,蝙蝠离众迎上,两人缠斗在一块。一个短小
精悍,势如猛虎,一个黑衣飘飘,阴阳怪气,恰好斗了个旗鼓相当。

  “京东人语”叫道:“路畔相争无好汉,鸡鸭同床一嘴毛,两位都住手!”

  激斗中的两人充耳不闻。胡九皱着鼻子,顶着蝙蝠一身腐臭与之近体相斗,
偏偏蝙蝠滑溜得很,两襟黑衣忽扇忽扇,半边身子忽然在左,忽然在右,时而裹
在衣内,时而闪在衣外,不与胡九硬碰,一旦瞅准机会,两爪却毫不客气,指抓
胡九身子,裂衣之声簌簌而响,不过一会,胡九衣裳褴褛,虽未真个受伤,看上
去却狼狈得紧,纵然也打着了蝙蝠两拳,依然挽不会面子。

  正在这时,庙厅后侧小门处有光亮摇摇晃晃地照进来,一个白衣女子伴着一
个手执灯笼的宫装少女从小门进入了大厅。那宫装少女见了厅中相斗,并不畏怯,
大大方方地快步向前,站定方位,娇音高唱:“娘娘有旨!”

     ***    ***    ***    ***

             三十六、立主纷争

  胡九打得正闷气,盛怒中回首,喝道:“小娘皮装什么腔?什么娘娘有纸我
没纸的?”

  东府几人同声喝斥:“住口!”

  蝙蝠嘻嘻笑,闪身而退。胡九怒目喷火,还想前追,被吴七郎死死拉住。

  “京东人语”忙道:“娘娘有何旨意?”

  那宫装少女道:“娘娘已知大公子在此,请大公子与众位即刻至染香厅相见!”

  东府众人与雀使门下轰声应道:“是!”雀使门下,个个声色敞亮,面露喜
色,东府众人这一声却答应得颇是勉强。

  吴七郎对宫装少女身旁那白衣女子冷嘲道:“白鸽传信,腿脚口舌,果然不
很慢嘛!”

  那白衣女子淡淡一笑,并不回言。

  众人都向庙中后门行去,“京东人语”见众白衣少年皆垂头丧气,僵立不动,
道:“杜将军乃非常之人,凡事自有其定数,哎,劝君休叹恨,未必不为福。你
们无须太难过了,将军既然不在,不如你们收拾收拾,搬入府中罢?”

  其中年龄稍长的一名白衣少年道:“亢叔叔,我们哪也不去!我们自小皆是
孤儿,由师尊养大,与师尊名虽师徒,实则父子,师尊遭此劫变,下落不明,李
师伯虽然一时不肯明言,我们定要求他相告,找到师尊后,随侍左右,才能安心。”

  京东人语点点头,快步赶上了众人。东府诸人在前,雀使门下随后,自有执
火者照应其间,众人头顶上方,却是百鸟噪噪,扑翅盘旋。

  庙后有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依山势蜿蜒而下,远远望见山脚下一座府邸屋宇
连桓,如此深夜,却有不少地方亮着灯火,想来那便是东府了。

  此际外边雨早停了,路上却很湿滑,不过众人皆为习武修道之士,自然毫不
在意,偶尔碰见地面湿滑的地方,顺势一溜而过,前行更快。

  在庙中许久,我的衣裳早已干了,但被山间冷风一吹,还是觉得有些潮意,
凉凉的贴在身上甚不适意,于是暗运真气,不一会,便觉身暖。再看鹦鹉时,竟
也在运气暖身,她羽衣吸水,蒸干之时,身周好似腾起一阵大雾,当真“气势惊
人”,甚是惹人注目。

  一路行来,纪红书毫不掩饰欢容,道:“白鸽,我该如何赏你呢?嗯,至下
月起,不,至今日始,蝙蝠与小狂蜂两人由你支使一个月!”

  两道惨叫声响起,蝙蝠抗议:“为什么偏偏是我降级?我刚还为雀使您老人
家打了一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小狂蜂喊道:“每个月都是我降级!每个月都是我降级!还有完没完?”

  鹦鹉咯咯笑道:“雀使还是收回成命吧,这两人一个身臭,一个嘴脏,我怕
白鸽妹子消受不起呢!”

  蝙蝠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我很臭,他很脏!”

  小狂蜂忙道:“我又臭又脏!”

  显然,往日的降级者遭同门荼毒与轻贱,简直难以形容,令人发指,两人避
之如蛇蝎,脏臭之评非但受之不却,还大包大揽起来。

  那白衣女子掩嘴轻笑:“小妹从总教出师,派过来才不过三月,许多事正要
向各位师兄请教,怎敢使唤蝙蝠大哥与小狂蜂大哥?”

  小狂蜂失声道:“大哥?大家听到没?终于有人肯叫我大哥了!白鸽师妹!

  我愿意听你使唤!天天替你烧汤、洗脚,擦背、揉胸……哎呀!死乌鸦你踢
我干嘛?“

  乌鸦道:“如此好事轮得到你吗?白鸽师妹,你看,我的手明显比他干净,
嘿嘿……”

  蝙蝠吟道:“雀使门下谁最俊?除却蝙蝠不是人!”

  秃鹰沉声道:“你那白惨惨的脸蛋,半夜出来装鬼吓人倒也可以,哼!脸蛋
长得白有什么用?若论英雄气概,舍我他娘的还有谁?”

  鹦鹉含酸道:“雀使,这些男子多半疯了!你看,是不是全都降级,派给我
管教管教?”

  纪红书冷冷道:“不必了!娘娘这次回宫之后,我要……亲手一个一个地收
拾!”

  雀使门下这边,登时只听到一片脚步踢踏响,比前面东府诸人还安静。

  众人下得山来,却是一座大花园。左右两侧依水随山,筑有院墙,前方是房
屋,后壁天然成了园子的围墙,后方则是方才走下的矮山了,原来这东府地面甚
是广阔,竟连这座山都属于花园的一部分,将军庙恰是设于后山的一道园门。难
怪进东府后院定要经过将军庙了,将军庙压根就是东府外围的后门嘛!那是非穿
行不可了。

  东府后院的角门在望,我不禁心下忐忑;马上便要见到那贾妃了!她是大公
子的姑姑,此番见面,定然有许多话要说,若谈起旧事,我浑然不知所对,岂不
糟糕?再者,今夜那读灵者将我的所有秘事窃取无遗,至今不知那人究竟是谁,
此事便如在我心中扎下了一根刺,更让我惶惶难安。

  我有些后悔方才为何没有乘混战上前,故意受点轻伤,还可装个头昏体疼,
拿娇推脱。那像现下这般,空手入林,有不测之险呀!哎,哪怕被麻雀的赶鸟杆
扫到一下也好呀!

  这般想着,我脚步稍慢,路经几道石阶时,我的脚后跟被乌鸦轻轻踢到一下。

  “啊!”我惊天动地地惨叫一声,身子踉跄地前扑几步,打算找个稳妥之处,
碰破头皮,行苦肉之策,正喜得逞之际,脑门软绵绵地被托住,我心想:“没道
理呀,一根树枝何能如此柔软?”

  只听一个声音关切道:“公子小心了!”

  我一听要晕,抬起眼来,望到的是一张白生生的脸儿,关切的神情使她看上
去格外温和可亲。

  她位于台阶下方,转身向我,双手托在我两肋之处,形同抱持。

  我的下巴尤抵在她胸前,乳波汹涌,很是可观,但我心刻心情极度不好,全
没工夫赏鉴,怨意趋使下,下巴狠狠地在那柔软起弹处磨了磨,便欲以那为支,
直起身来。

  “啧啧,这小鬼好生有艳福,摔都能摔到白鸽师妹身上!”乌鸦倾羡不已。

  “啊!”不知是我的举动还是乌鸦的戏词,使得白鸽猛然惊呼一声,将身跳
开,羞避一旁。

  我失去支撑,身子前跌,脚下乘势在石阶边沿暗暗使力,这回哪怕头破血流,
也要摔出一片晴天。

  又是一个胸部!呜呜!这回小乳突突,却是换了那个宫装少女。她一手尚执
灯笼,一手来接扶我,却是力不能支,两人身子在石阶上往一边倾斜打转,脚下
忽然踩空,一道扑跌。

  我只道这次总可如愿了吧?哪知头皮一紧,一人紧抓我脑后长发,高高拎起
:只听秃鹰冷冷道:“小鬼,寻奶吃么?摔了一回又一回,尽往人家姑娘身上乱
蹭!”

  我又羞又臊,口中呀呀乱叫。

  东府诸人闻声回首,喝道:“秃鹰放手!你胆敢对大公子无礼!”其中一人
奔过去,将宫装少女扶起。那宫装少女回头看了在秃鹰手中挣扎的我一眼,低了
头,满面羞红。

  秃鹰见东府诸人着急,更为得意:“你们与他主仆有别,我秃鹰却不受他管
辖,哈哈!”

  纪红书淡淡道:“娘娘原跟我提过的,大公子往后须派教中一人守护,秃鹰,
我决定了,便派你了!”

  秃鹰惨叫:“雀使切不可匆下决断!我秃鹰英雄盖世,怎能受这小鬼使唤?”

  纪红书道:“你敢违抗教令么?”

  秃鹰呻吟道:“总有得商量吧,我的终身大事……怎可如此草率!”

  纪红书板着脸道:“一点也不草率!我执掌雀使一门,也无须跟你商量!”

  秃鹰这回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我也随其手松,落到了地上。

  乌鸦、蝙蝠齐声喝彩,道:“又嫁出一个了!秃鹰,恭喜!恭喜!”

  说话间,众人已至角门,门内一个红衣女子迎了上来。

  纪红书望见她,不由一愣,随即面肌僵硬,冷哼了一声。

  那红衣女子却笑脸相迎:“红书姐姐,许久不见!这回要不是娘娘回府,想
见你一面也真难呢!”

  她一说话,脸上神情,春花带笑,我像在哪见过似的。

  吴七郎道:“十妹,你的天罗幡法阵完蛋大吉啦!”

  那红衣女子笑道:“只不过是些符箓,不值甚么,再画上些便是了。娘娘正
在染香厅相候,你们随我来!”

  想来她便是天罗幡法阵的主人——秃鹰提到过的“东府霍姑娘”了。她的年
纪也应不小,却满身活力,腰姿纤转,红裙闪摇,其臀忽隐忽现,一路领着众人
穿门过巷,来到一处深院,前庭开阔,正中有老树苍然欲倾,树以池围,绑新木
以撑。绕过树池,望见前方门厅大开,灯火通明,几个宫装丫鬟正穿梭走动。

  红衣女子与宫装少女急走几步,先入内呈报。“辕门兽”唤来仆从,将左小
琼与巨虎领去安置了。我将小白鼠也托给了辕门兽的仆从带去喂食,心想,待去
取回白鼠时,正可借机与左小琼说话,探知别后情形。

  即刻有人传下令来:娘娘与众人于右侧大厅相见。

  先前去将军庙的那宫装少女却又走了出来,领着我一人,穿过前厅,往后院
行去。

  那宫装少女一路行去,一声不发,只顾低了头面走路,裙下莲尖一闪一吐,
走得飞快,似对方才与我抱持共摔之事,尤存羞怯畏见之意。

  到了一处厢房门外,那宫装少女先停了一停,道:“娘娘!”

  里边传出一个声音:“是筠儿到了么?快进来!”

  宫装少女一手掀高珠帘,朝我努了努嘴,我硬着头皮走入房中,见屋内两名
宫装丫鬟静悄悄侍立,一盏九龙盘旋、龙口吐焰的华灯之畔,一个华裳丽人放落
手中物事,正转首望来。我望见一张凝白如玉的面庞,容光照人,心知她便是贾
妃了,忙一低头道:“娘娘……姑姑!”

  “筠儿!”那贾妃快步迎来,拉起我垂着的手,握在掌中,柔声道:“半夜
将你唤来,可吓着了么?”

  “没!”我依旧垂头,低声应道。贾妃掌心绵软之中,另有一丝凉腻,触人
欲醉。依我所知,这般体质,看似丰美,实则体内有虚亏之症,于是又道:“姑
姑……最近身子可好些了?”

  贾妃轻叹了声,却是不语。

  我抬起头来,见她明眸琼鼻,丰姿楚楚,那眉梢却带一点轻愁,格外让人系
心于怀。

  “你遭了一场大病,我这一年也是时时不适,如今老太君又眼见不行了!”

  贾妃放落我手掌,转过身,莲步轻移,叹道:“我们一家子,也不知招了什
么邪!”

  本以为与她碰面,定是一番大阵仗,却不料会像现下这般叙起家常,我心内
藏虚,更加不知如何应对,只勉强装作关心:“老太君……可还安稳?”

  “这会儿,宋三郎正施针渡气,他来了之后,老太君倒好些了,”贾妃回首
道:“筠儿,我也知道,你一向不喜理会俗务,但老太君这样,东府总不能没个
主儿,笙儿又没出息,只知贪玩胡闹,想来想去,也只有指望你了!”

  今夜随纪红书一路行来,我隐约已知有事不妥,如今她语意所指,分明是要
我担任东府少主了!若在贾氏一门中越陷越深,将来还怎么重返山林,与师门同
聚?我不由慌道:“姑姑,我……”

  恰在这时,门外一人道:“娘娘,宋恣已到染香厅了!”似是那红衣女子的
声音。

  贾妃不容我多说,拉起我的手,道:“筠儿,随我来!”

  染香厅中,东府诸人与雀使门下俱在,其中新来一人,身颀面白,举首望人,
目光遥射出尘之采,青袍纶巾,摇摇然作书生装扮,我心知他便是宋恣宋三郎了。

  众人见我们入厅,躬身齐道:“娘娘!”

  贾妃于堂中坐定,示意我侍立一旁,随后挥退众宫装丫鬟,环视一周,道:
“诸位辛苦了,东府这阵子,因老太太的病,人人都未睡个好觉。我在深宫,出
入不便,雀使门下,时时替我奔走递告,也很费心费力。”

  众人皆道:“应当的。”

  贾妃目光移向雀使门下一干人,道:“红书,你指派谁护卫筠儿?”

  纪红书道:“派了秃鹰。”

  秃鹰闻言身子不禁一抖。

  贾妃唇角略笑,道:“你门下众人,秃鹰算是沉稳,往后筠儿出门时候较多,
秃鹰深历江湖,正可照看!”

  秃鹰咬牙强笑道:“多谢娘娘金口褒奖,秃鹰……定竭尽所能,不负重托!”

  贾妃点头道:“秃鹰留下,其他诸位雀使门人,忙了半日,且去用了夜宵,
下去歇息罢!”

  乌鸦、蝙蝠等人道:“谢娘娘赏!”躬退几步,转身离去。

  秃鹰心怀鬼胎,入厅时本落在众人身后,离厅门最近,此时众人一一离去,
行经秃鹰身畔时,俱都投以眼色,有的面戚戚然,深表同情,有的神情木然,强
装无事,有的挤眉弄眼,嘴裂莲花,全然兴灾乐祸,连那白鸽也轻吐舌尖,悄步
快走,这一轮下来,秃鹰虽故作镇静,也忍不住脸面变色。

  贾妃等几人离去了,不禁宛尔,道:“红书,你门下诸人,恁地有趣!”

  东府吴七郎道:“简直是一帮乌合之众!”

  纪红书面色微红,白了吴七郎一眼,道:“红书往后会好好管教!”

  贾妃却淡淡道:“不必啦,为人行事,但求大节无亏,小处滑稽,有何不可?

  若强行去异求同,未免抹杀了生趣。“

  纪红书大喜:“娘娘圣明!”

  贾妃又道:“吴七郎为人峻肃,办事认真,这也是他的一大长处。人莫以与
己不同而互轻,听说你们双方时常吵闹,为细事失和,其实大可不必!”

  纪红书与东府诸人俱道:“娘娘明训,我等记住了。”

  贾妃点了点头,方问宋恣:“三郎,老太君这会情形如何?”

  那宋恣道:“我以九针走穴之法,助老太君提神聚气、回阳生脉,但老太君
年寿已高,能挨多少日子……不在其病,而在天意。”

  “若是如此,立主一事,万不可再拖了。”贾妃环顾东府诸人,道:“此事
我让亢总管征询过诸位的意思,本以为已然定规了,如今却是听说,你们对大公
子承位一事,尚有异议?”

  京东人语道:“娘娘明鉴,非是我等敢抗命不遵,只是……只是……纪红书
冷笑打断道:”亢总管难以开口,我却略知其中缘故。“

  贾妃道:“哦?”

  纪红书道:“东府霍姑娘,原是贾似道正室霍氏之妹,他们今夜变计,几番
阻拦我带大公子来见娘娘,想来定是属意霍姑娘的亲侄——贾二公子了!”

  贾妃眉稍微挑:“此言可确?”

  京东人语陪笑道:“这是雀使误会了,我们请留大公子,是另有缘由的……”

  “纪红书!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免小瞧我等了!啊……你这小子…
…下针轻点!我伤的是脑门,你扎我脚板干嘛?三哥!你这弟子十分糊涂,我要
怒了!”大厅隔壁传来一道伴随着嗷叫呼痛的语声,听声音正是方才昏迷过去的
关西魔,他在邻室疗伤,想是听到这边说话,自觉有抗辩的义务,于是挺“言”
而出:“……我们十妹,最无私心,她虽是二公子的亲姨,对立主之事,倒是偏
向大公子多些,哼,二公子也太像他老爹了,纨绔混帐,不成模样,大公子娇滴
滴的像个娘们,也不怎么样。”

  东府诸人面色齐变,怒声叱喝。宋恣凛眉微皱道:“云川子,你扎他的厌舌
穴!”

  “你小子……”只听隔壁怒吼半句,随即寂然无声。

  京东人语道:“管贤弟是个浑人,望娘娘且勿生气!不过他说霍姑娘不存私
心,这倒是真的。”

  贾妃神情不悦:“老太君昔日,严于嫡庶之制,对似道贬斥太过,你们也不
可太当真了。似道虽不能上承老太君欢喜,于孝道上有亏,但近几年还算收敛了
玩闹的性子,肯求上进,对于西边府上,往后你们还须尊重些才是。”

  东府诸人闻言俱都低头不语,显是对那贾似道成见极深。

  贾妃甚是大度,见了众人情状,也只是轻叹了口气,并不深究,道:“亢总
管,你方才说另有缘由,却是什么?”

  宋恣向前,略一倾身,道:“启禀娘娘,是属下让亢总管于大公子面见娘娘
之前,须将大公子请来,因我要先见一见!”

  话一说完,京东人语大声咳嗽,宋恣也自一愣,随即面色微变,忙又道:
“娘娘恕罪,我没说明白……”

  贾妃绽容而笑:“唬了我一跳,我说呢,三郎之狂,那可是在骨子里,不在
嘴上。”

  宋恣拢袖一揖,欣然笑道:“宋恣再愚鲁,也不敢对娘娘无礼。”

  贾妃笑道:“不敢无礼么?也不见得罢?”

  东府众人皆笑,宋恣道:“那是娘娘素日宽待属下,偶尔放纵,也恃宠而娇
了。嗯,属下欲将大公子请来,是有一事急于弄个明白,此事不明,大公子承继
府主,非但无益东府复出,且将另起混乱,贻误大事!”

  贾妃闻言,也面色凝重:“何事竟如此紧要?”

  宋恣望了我一眼,似乎当着我面,难以开口,一时沉吟不语。

  我心下一凛,暗感不妥,心道:“糟了,什么‘一事急于弄个明白’?莫非
这宋恣发现了我这大公子乃是假货?”随即又想起那读灵者来:会不会便是他呢?

  这念头一闪而过,又觉不像,如若宋恣是那读灵者,我的一切事情他全都知
晓,还会有什么事不明白的?哪会是现下这副犹疑不决的模样?

  大堂之上,众目所向,我心中翻江倒海似的猜疑不定,面上却竭力维持镇静,
立在那儿,似遭火烤一般的难挨。

  贾妃似有所觉,先向我投来一道抚慰的眼色,方道:“三郎,你但说无妨。”

  宋恣点了点头,道:“好罢,这要从前一阵子说起了。那时大公子卧病在床,
听说从四面八方请了许多名医,总不见好。我闻知消息,心下奇怪,年前我还跟
大公子于三桥街碰过面,那时大公子春风满面,身捷体轻,气色很好呀,怎么半
年不见,得了如此大病?竟连四方名医都治不了?我一向有个毛病,越是他人治
不了的奇症难症,我越是技痒难耐,更何况大公子还是先主公的孙子?是咱自家
人?只是那边府上不到无路可走,是断不会来请我了,而娘娘派了不少宫中御医
去,居然从没想起过我……”

  贾妃笑道:“这些年,你遨游四方、读书写字,除了偶尔外出采采药草,却
替几个人认真瞧过病?哪还像个郎中?你想练手试技,我还不放心呢。要不是老
太君的旧疾,你一直跟了许多年,我连老太君也不会交到你手上。”

  京东人语道:“不错,前两年七郎偶感风寒,让他瞧瞧,他倒是很快治好了,
却从七郎身上找出许多小疾,定要救治,哎呀,那真是……我今无病强侍医,何
人怜我吴七郎?七郎被他足足整治了三个月,浑身上下,针眼无数,遍体鳞伤,
如此猛医,谁还敢求他看病?”

  吴七郎打了个寒噤,捋袖露出许多伤疤,摇头道:“人间地狱啊,惨无人道,
暗无天日!”

  胡九嚷道:“你们这么说宋三哥,也太过不公了!俺的风湿是多年顽疾,就
是三哥帮我治好的!雀使的怪病也……”

  纪红书目光如刀,狠狠剜去一眼,胡九身子一缩,兀自喃喃:“瞪我作什么?
再瞪三哥也是帮你治过……”

  宋恣摇头道:“你们不是医道中人,是不会明白我的。七郎身子匀健,那是
男子中的典范,乃医家百求不遇的活案,机会难得,我岂可不把他吃透?我遨游
四方、读书写字,正是养我医家浩然之气,这些年,我医道无为而进,那是不用
说了,像大公子……嗯,说回大公子身上罢,有一天,我夜不成寐,心想乘着风
高月黑,何不去瞧一瞧大公子的病势?便把十妹叫醒了,拉着她一道往西边府上
去……”

  吴七郎向我投来深表同情的一眼。我则暗下心惊:“他去瞧时,不知是不是
在我附体之后?难道给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胡九奇道:“三哥,你去瞧病,却带上十妹干什么?”

  宋恣道:“十妹老大年纪,孤身不嫁,大公子生得俊俏,让她去瞧瞧,若能
触动女儿家心思,岂不甚好?”

  霍姑娘面色通红,道:“呸,早知你是如此居心,我才不陪你去呢!哼!人
家是担心你夜天迷路,摸到哪户人家姑娘房中去,闹个大笑话,才答应同去的。”

  宋恣点头,道:“是的,若非十妹带路,我原是很难找到大公子居处的,这
也是我带上她的缘故。当时进了大公子房中,十妹点了侍侯丫鬟的睡穴,我便开
始对大公子下手。哪知一触大公子身子,便觉其体热如炭,我不由大吃一惊。按
说,大公子男生女相,正是命相中的多福之人,以我医家眼中看来,具有这类貌
征之人,阳得阴润,刚柔互济,故性情温和,神气内敛,多能藏志于胸,远驰千
里。他们的身体肌肤,多半温润如玉,体气生凉。而大公子内热外透,烧灼如铁,
如此反常,应是阴阳极度失和,阳盛而阴衰,阳毒侵染经脉之象。这种病象,前
朝宫中秘辛偶有记载,多为帝王久服内丹所致,怎地大公子会得此病?我百思不
得其解,心中遍搜医案,惟有误用了春药,病征与此相似,但春药发散甚快,也
不至于郁积于体,竟成阳毒攻心之局呀?”

  宋恣说到医事,目迷神驰,浑然忘我。纪红书、霍姑娘听他一再提及“春药”
二字,皆神情不安,面红咬牙,贾妃也暗皱其眉。

  京东人语忙轻咳一声,低声提醒:“三郎,概述其要就是了,不必说得太细
啦。”

  宋恣“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否明白京东人语的意思,续道:“我估摸那些
先前来过的名医、御医,下药定是走滋阴润肺、败火清毒的路子,这也是常理,
却不知疗效如何?于是暗以气劲内窥,发觉大公子体内阳毒奇异,并不为药物所
制,药力纵能稍稍延缓病势,却如杯水施林,毫不济事,如此下去,大公子性命
定然有忧!

  “我当时十分为难,左思右想,找不到什么好方子能治此症,后来一转眼,
见十妹在侧,不由大喜,心想若大公子能与女子……嗯,采用体疗之法,这个…
…或许是条路子……”

  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明白“体疗之法”的言下之意,便都以怪异的目光
朝我与红衣女子望来。此时我心知当时的“大公子”定然不是我了,倒还坦然,
那东府霍姑娘却急得羞红了脸,怨道:“三哥,你……你把话说明白些!”

  宋恣恍然,连忙道:“当然,当然!大公子病重不起,这个法子是行不通的,
也多亏了十妹……”

  东府霍姑娘恼羞成怒:“三哥!你说你的,莫再提我了!”

  宋恣僵了一僵,张口结舌,一时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下去了。

  辕门兽笑道:“十妹勿恼!三哥长期沉迷于医道,我看他行路、用饭,有时
甚至连说话也会走神,语不达意、理路不清,那是他向来的毛病,你不必太过计
较了。”

  宋恣愣了愣,有些不服气的样子,续道:“总之,多亏了……与我同路去的
那位女子,身上带有她本门的”寒香丸“,此丸向来只能由女子服用,为男子之
大忌,但大公子阳毒烧身,并不畏惧此丸所含的阴柔寒劲,若施用得法,反倒恰
能克制大公子的体内阳毒。我便将”寒香丸“和酒灌入大公子口中,乘机施以金
针,使药力发散,并以内劲将大公子体内阳毒逼出要害,才与十妹……嗯,一道
离开。三日过后,我听说大公子病势果然稍有好转,心知救治得法,便又去了一
趟,以”大泻真丸“交由大公子服下,大公子连着数日大泻之后,我又去察看,
发觉毒势大为减轻,一两个月内,当无性命之忧了。但也有不妥之处,一是大公
子身体不支,抗力也随之减弱,二是那阳毒竟与”寒香丸“交织,毒力由烈转柔,
要彻底拔除,却更难了。此毒一天不除,大公子终究难以……唉!”

  说到这里,宋恣叹气摇头,出神片刻,忽朝贾妃一揖,道:“娘娘,所以我
才让亢总管……”

  贾妃失声道:“且慢!你的意思我还未全弄明白——你说了半天,是在担心
大公子的身子么?”

  秃鹰在一旁,微微笑着,突然不由自主地唇口张大,打了个大大呵欠,急忙
四下瞄看,以手掩口。

  宋恣恨恨地盯了秃鹰一眼,脸色涨得通红,越发语无伦次:“我的意思是说
……大公子的病症,我几番探究,可说是了如指掌了,嗯……我出外替大公子寻
药,历经一月,不能说空劳无获,但也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后来获知老太君病危,
匆匆赶回府中,便听大伙在议论大公子承位一事,这个……这个……”

  贾妃皱眉道:“三郎,你慢慢说,莫要着急。”

  旁人越叫他不要着急,宋恣愈见激动,竟指天发誓起来:“我宋恣的医术虽
不能……虽不能……但对大公子的病症还是极有把握的!大公子现下虽看着好端
端的,但是,但是……”

  “但是……”京东人语急于替宋恣代述,顺着宋恣的语气叫了半句,似觉不
妥,脸上僵笑道:“嗯,还是我来说罢。娘娘,三郎是难以相信大公子的奇症竟
能痊愈,欲先弄清大公子实际病状,再作计较。若是大公子确然无事,那是大喜。

  若大公子病体未愈,则恐不宜承继府主之位。因东府此番复出,牵涉极广,
府外的众多弟兄,以及先主公当年北征的诸多旧部都会前来归附,大公子一旦…
…一旦有个什么不好,打击大伙的士气不说,只怕还要激生变乱。“

  贾妃点头:“我明白啦,筠儿的病不是好了么——也罢,三郎你既要察看,
便对筠儿‘下手’罢!”说到“下手”两字时,不由唇角生笑。

  我听了一惊,自知体内暗藏的内劲功法,与那“大公子”委实不符,若给宋
恣发现,却又如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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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剑稀 金币 +288 您原创分享带论坛标志的经典大作! 2009-6-13 11:50
  • 剑稀 原创 +2 您原创分享带论坛标志的经典大作! 2009-6-13 11:50
  • 剑稀 威望 +2 您原创分享带论坛标志的经典大作! 2009-6-13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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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留言
欲渡红尘(2009-6-13 21:08): 很欣赏你的好意。但兄弟可否针对作品内容回复后再呼吁呢?不然显得很空洞无力的!
看的人多,回复的人少,作者的心都凉了,各位支持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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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谢谢古大一发就是两章,总算对地下魔头和东府西府的关系有了了解。左小琼是李丹故人,这一番受伤以他大公子身份不能表现得太过分,后面疗伤之时倒是大可以多亲多近了。贾妃初次露面表现却不多,倒是让宋恣演了个十足,想来后面这个精通医术的呆头鹅也是李丹身边的一个帮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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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欲渡红尘 金币 +3 回复认真,鼓励! 2009-6-13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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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能够早点看到全文啊,我们期待中啊加油鼓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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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欲渡红尘 金币 -2 与主题内容无关的空洞回复! 2009-6-13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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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手就是喜欢给自己制造困难,静观下回主角如何解围
PS:古大的道境极限论俺很中意呵,要是飞升那么容易就
未免太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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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欲渡红尘 金币 +3 很中肯的建议! 2009-6-13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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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追看《附体记》也知道更新有一定得规矩,就是更新时间隔得太长了,对作品的连贯性看法就少了。
这两章节,对旁枝末节的文字比较多,比如对什么蝙蝠、秃鹰、宋三郎人等描写,很费笔墨,同时,对主线的推进有拖延的影响,比如与受伤的左姑娘的后续发展。
照这样发展下去,附体记的集数应该很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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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欲渡红尘 金币 +5 感谢参与作品讨论! 2009-6-13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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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又等到古大发新章了。对此等了很久,这两章让大家很清楚的知道了关于大公子府中更多的故事,还是很有看点的,希望古大能够尽快更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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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大的作品一直追看,近几章节奏减缓,各种关系更加复杂。作品越来越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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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还没看过,听说不错,找的看下吧!古大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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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最喜欢的章节是:《夜雨船娘》 那一章节,色中有情,创造出的是境界或曰意境。
单就其单一章节的优秀: 唔认为优于雪琴之  《龄官画蔷》 和泥人之 《大盗逃亡》所创造出来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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