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0
  第七十章 有一个少年

  忘川尽头白帝城,八百里红河为封土……还能是谁?

  妖族唯一的公主殿下,居然出现在这里!

  殿内的人们神情震撼至极,伴着簌簌的衣衫磨擦声,尽数起身准备行礼。

  “家母,大西洲长公主殿下。”

  落落看着殿内众人,继续说道:“家父白行夜。”

  随着这两个名字响起,大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紧张,沉默的仿佛死寂一般。

  这两个名字代表着无上的权威与力量,这两个名字都在五圣人的行列里。

  白帝城里这对夫妇,都是与圣后娘娘、教宗大人平级的人物。

  南方使团的人们沉默无语,待他们看着落落身后的陈长生,脸色更是变得异常难看。

  人们先前便注意到落落与陈长生之间的关系与众不同。

  果不其然,落落看着南方使团众人说道:“家师陈长生。”

  说完这句话,她回头看了陈长生一眼。

  家父、家母、家师。

  她是这样说的,便等若说,她把这三者放在相同的位置上。

  和京都里有些人事先的想法不一样,落落进入国教学院并不是为了有趣的经历,而是真的要学习,她把陈长生视作家人和尊敬的长辈。

  殿内的人们震愕无语,苟寒食的神情也变得更加凝重。

  这个叫陈长生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与白帝夫妇相提并论!

  “请问,我家先生有什么地方比不上秋山君?”

  落落看着南方使团众人问道。

  南方使团众人无言以对,因为没法回答。

  秋山君再如何天才,单从身份地位上来论,又如何及得上帝女之师?

  落落又望向散席里先前那个大发谬论的寒酸年轻学子,挑眉问道:“为了对抗魔族,人类需要团结,南北需要合流,所以徐有容必须嫁给秋山君?就因为所谓大义,便要一个女子嫁给她不想嫁的人?”

  那名年轻学子声音微颤说道:“难道不应该吗?”

  “当然不应该!”

  落落看着那人嘲讽说道:“那是我家师娘,你居然要她嫁给别的男人,我真的很怀疑你是不是魔族的奸细。”

  那名年轻学子满脸涨的通红,很是愤怒,却不敢说什么。

  落落望向殿内众人,说道:“大义名份?本殿下就是大义,我家先生天然便有大义在手,你们居然想用大义来威胁他,真是笑话!”

  那名年轻学子想要解释些什么,但仔细一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顿时汗出如浆。

  殿内也没有任何人敢反对落落的这句话。

  因为要对抗魔族,人类需要团结,南方合流的进程应该加快,所以先前这名年轻学子才会说,徐有容应该嫁给秋山君。

  但谁都知道,妖族与人类的联盟,才是对抗魔族的根本!

  如果说对抗魔族是大义,那么维护妖族与人类之间的良好关系便是最大的大义!

  按照这名年轻学子和某些无耻者的逻辑来看,既然落落肯定会代表妖族支持陈长生与徐有容之间的婚约,那么任何试图阻止这场婚约的人,都是在试图激怒妖族,都是想要破坏两族之间的联盟,那不是魔族的奸细又是什么!

  难道为了人类南北合流的进程,便要得罪人类最坚定和最强大的盟友?荒唐!

  没有人会这样选择。不要说此时殿内的人们,即便是教宗大人、南方教派的圣女,离山掌门,甚至是圣后娘娘,都不会承担这种责任。

  大义?终究不过是利益,或者说权势,仔细想来,真的有些可笑。

  那名年轻学子浑身被汗水打湿,直至此时,才看到自己隐藏在衣冠与大义名份下那些不得见人的心思。

  他的脸依然通红一片,只不过现在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羞耻。

  殿内鸦雀无声,很多人如这名年轻学子一般羞愧,不知如何言语。

  苟寒食看着落落,神情很是复杂。

  “但凡要些脸,这时候便应该离开,还在这里拼命挣扎有什么意思?”

  唐三十六看着他嘲弄说道:“死心吧,你家大师兄秋山君娶不着老婆了……难不成,你现在还敢当众杀了陈长生不成?”

  离山剑宗的弟子们都站着,听着这话,愤怒至极,纷纷握住剑柄,然后望向苟寒食。

  苟寒食静静看着他,眼睛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不显锋利,却更坚定。

  秋山家家主从陈长生拿出那封婚书后,便一直沉默,直至此时,再也无法忍了,盯着唐三十六寒声说道:“汶水先生可好?”

  唐三十六神情微变,道:“想拿我家老爷子压我?要脸吗你?”

  秋山家是南方真正的千世大族,最在意的便是颜面,他做为汶水唐家的子弟,当然明白这一点,却是毫不客气。

  今夜青藤宴多番变故,其实有数次机会,双方可以暂时缓解对峙之势,寻找到各自的台阶离开,但因为某些原因或者说对局势的错判,南方使团在这几次时机前都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以至现在进入如此尴尬的局面。

  当前局面如此尴尬,除了上述原因,也要归功于唐三十六和落落连番的嘲弄与讥讽。

  落落对小松宫长老等人奚落喝斥,是因为那些人对陈长生奚落喝斥在前,她最看不得这种事情,而且她的身份地位在这里,怎么做怎么有理。

  唐三十六对小松宫和秋山家主这样的人物喝来骂去,却完全是因为他的性情。

  无论按辈份还是别的方面,他都不应该有这样的表现,这样会显得太荒唐,太浪荡,太不羁。

  不羁的不见得都是浪子,更可能是纨绔或者败类。

  在很多人眼里,唐三十六的表现都很粗俗,很放肆,很令人不喜,很混帐,完全不像世家子弟,更不像天道院的天才少年。

  但他偏偏就这样做了,因为他不喜欢这些人。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就要骂。

  这就是他的性情。

  他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真正的少年,看着春风不喜,看着秋风不悲,看着冬雪不叹,看着夏蝉不烦,他看着喜欢的才喜,看着厌憎的便烦,看着不公平的便叹,看到夕阳下的壮烈背影才会悲。

  他喜欢独处,喜欢睡觉,就是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他有些轻微自恋,非常骄傲自信,活的无比自在,人世间的蝇营狗苟和他没有关系,看见不高兴的便要骂,看见喜欢的便要去亲近。

  他就是这样的少年,本性如此,就算他不是青云榜上的天才,只是个在墙角根晒太阳的少年乞丐,看着乘辇经过的漂亮郡主少女,也会吹两声口哨,看着欺男霸女的富家少爷,也会偷偷踹两记黑脚,才不会管会不会被侍耳揍出满头的青包。

  所以他在京都里没有什么朋友,除了陈长生,所以他在天道院里得罪了很多同窗,包括庄换羽,所以他很早便放话,如果遇着那个喜欢残害普通人的宗祀所的小怪物,就一定要把他废了,所以才会有后来他参加不了青藤宴前两夜的故事。

  唐三十六就是这样的人,喜欢就是真喜欢,不喜欢就是真不喜欢,所以喜欢他的人会非常喜欢他,比如汶川家族里的老爷子,比如天道院的庄副院长,不喜欢他的人是真不喜欢,比如此时南方使团里那些愤怒的年轻人们。

  他不在乎。

  但有人在乎。

  “放肆!还不赶紧向前辈道歉!”

  一道声音从天道院的座席里传出来。

  这时候殿内所有人都站着的,所以看不清楚是谁,直到片刻后,人们才知道,说话的人竟是庄换羽。

  人们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训斥唐三十六,更不明白,为什么说话的人是他。

  即便唐三十六的言谈有些粗俗可鄙,对离山剑宗与秋山家的前辈不够尊敬,但要教训天道院的学生,自有院长茅秋雨,场间还有庄副院长,怎么也轮不到庄换羽出面,虽然他是青云榜排第十的天才,但毕竟只是个学生。

  更何况在当前局势下,茅秋雨院长都一直保持着沉默,庄换羽又凭什么训斥唐三十六?

  茅秋雨转身看了庄换羽一眼,神情平静。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庄换羽的身上。

  庄换羽神情微变,他也不知道先前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那句话。

  但话已出口,如何还能收得回来,他紧紧抿着嘴,面色有些铁青,却依然盯着唐三十六。

  他以为自己显得铁面无私,却不知在旁人眼中,已经很是失态。

  庄换羽忽然失态的原因很复杂——今夜青藤宴来了无数大人物,便是他只能静坐席间,不敢放言,但谁能想到,平日里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唐三十六,却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放肆的厉害,这让他下意识里生出很多厌恶。

  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落落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天道院里的传说,落回到现实里,原来依然还是传说。

  他曾经想象过无数次与那位师妹的将来,在今夜骤然粉碎。

  原来那位师妹……便是传说中的落落殿下!

  那么无论他怎样奋斗,哪怕成为超越秋山君的天才,也不可能与她在一起了。

  深深的失望与绝望,变成了愤怒——但那抹情愫,一直隐藏在他心底,从未告人,那么,今夜的失望与愤怒,自然也无处发泄。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唐三十六,那是他平日里可以随意训话的师弟。

  于是,便有了那样一句话。

  殿内变得异常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唐三十六。

  先前离山剑宗的关飞白曾经喝斥过唐三十六放肆,唐三十六回了他一句放你妈的肆。

  这时候庄换羽喝斥他放肆,他又会怎么回?

  南方使团有些人的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心想你们周人内部出现了问题,该怎么解决?

  苟寒食看了庄换羽一眼,有些意外,微微挑眉。

  关飞白看着庄换羽微微皱眉,有些不喜。

  唐三十六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望着天道院的座席方向,那些同窗没有一人回应他的眼光,茅秋雨叹息一声,准备说些什么,庄副院长脸色有些苍白,看着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似乎很是为难。

  他沉默片刻后微涩一笑,说道:“真没劲。”

  “确实挺没劲。”

  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完全不像你平时的样子。”

TOP

0
  第七十一章 第四个人

  “平时的样子?那是怎样?”

  见说话的人是陈长生,唐三十六的神情顿时活了过来,翻着白眼问道。

  “就像先前那样,你会直接骂娘。”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待骂累了,你会倒头就睡。”

  唐三十六看着天道院师生所在的座席,沉默片刻后声音微低说道:“终究有些人对我不错。”

  天道院入院考核时,陈长生曾经远远瞥见一些画面,知道那位庄副院长对他极为照拂,此时看他的目光果然落在庄副院长身上,心想其间必然隐藏着一段故事,大概正是因为此人,唐三十六才会与平时表现的很不同。

  “不过,做人首先确实应该做自己。”唐三十六看着天道院座席,想着这数月学院生活里隐藏着的霜风雪雨,想着被同窗针对,想着青藤宴前两夜自己的遭遇,唇角微翘,露出意味莫明的笑容。

  如果是平时,陈长生不会对他的选择提供任何意见,哪怕是唯一的朋友,因为性情使然,但今夜遇着这样的事情,又像唐三十六在天道院里一样遇到了对手无耻的圈套,在黑色巨龙前艰难无比才逃出生天,很多事情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看着唐三十六,什么都没有说,但平静而肯定的眼神便代表了支持。

  “居然要我向那些南人道歉?”

  唐三十六看着庄换羽说道:“这件事情太没劲,你表现的也太没劲。”

  殿内响起惊愕的议论声。

  庄换羽是青云榜第十,乃是青藤诸院里年轻强者的领袖人物,与在南方呼风唤雨的神国七律齐名,虽然先前表现的有所失态,令人不悦甚至不耻,但他毕竟是天道院的招牌,唐三十六做为天道院学生如此直指其非,未免显得有些不敬。

  “因为没劲,所以不好玩,既然不好玩,那我还继续在这里玩做什么?你们不要想着拿天道院同窗的情份来约束我,拿老师的身份来管制我,拿师兄的体面来让我闭嘴,因为我……决定退学。”

  唐三十六看着曾经的同窗和老师们,神情平静说道:“我决定退出天道院。”

  即便殿内众人,今夜已经经历太多震撼,此时听着他的这句话,依然是一片哗然!

  天道院乃是大陆第一学院,不知培养出多少绝世强者,当代教宗大人便是出身于此,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也多落于此间,虽然这数年,天道院的年轻学生被南方的神国七律抢去了很多光彩,大周朝内部又出现徐有容这样一个绝世天才,但天道院毕竟还是天道院,没有任何人敢质疑这座学院的地位,所有人都以考进天道院为荣,多少人苦苦求索只为踏进天道院那座院门,今夜居然有人主动要求退出天道院!

  殿内哗然之声持续,天道院师生们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庄副院长的脸色更是有些微微苍白。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天道院院长茅秋雨却没有什么反应,老人脸上的神情反而显得有些释然,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知道很多人会问我为什么。”

  唐三十六看着众人面无表情说道:“天道院拥有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学生,我必须承认自己也受了很多照顾,我就算受了些委屈,和这些相比,似乎也不足以让我做出退学的决定,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现在的天道院,真的很没劲。”

  “没劲,就不好玩,不好玩,我何必还在这里继续玩下去?”

  这是先前他说过的一句话,很多人都想了起来。

  “居然就因为我说过要废了天海牙儿,学院里的老师和一些师兄便会禁止我参加青藤宴!就因为我要挑战庄换羽,便有人把我用禁制困在藏书楼一夜!不要和我说什么大局为重,以往年间的天道院哪里用得着在乎什么别人的大局?现在的天道院呢?居然连天海家都怕!这算怎么回事?这根本不是我在书上看过的天道院,这样的天道院没劲透了,太不好玩了!”

  唐三十六看着天道院师生说道,说的话很轻佻,神色却极为严肃,因为这是他临行前的真心话。

  听着这番话,大殿内变得更加哗然骚动,因为这个来自汶水的少年提到了天海家。

  这段话里有很多内容,但人们只听到了天海家。

  居然连天海家都怕!

  他居然用了居然两个字。

  他居然认为天海家不应该怕!

  陈留王微低着头,他身前的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两只酒杯,里面有酒水反耀着夜明珠的光线,很是美丽,他看的仿佛出神。

  莫雨神情漠然看着唐三十六,右手轻轻握着茶杯,杯中的茶水没有荡起一丝涟漪。

  天海,是圣后娘娘的姓氏,天海家,便是圣后娘娘的母家,自十余年前那场残酷朝争之后,天海家已然代替陈氏,成为这片大陆上与西方白氏相类的最尊贵的几个姓氏之一,如果要从权势来论,更是毫无争议的天下第一。

  当今大周,即便是教宗大人居住的离宫,面对天海家都会温和待之,即便无数人私底下把天海家恨的要死,却没有一个人敢在公众场所说这样的话,谁能像唐三十六这样,当着众人的面直斥其非?

  人们看着唐三十六的眼神有些复杂。

  佩服有之,怜惜有之,当然,更多的眼神是像在看一个白痴——今夜这少年打脸打上瘾了吗?居然连天海家也不放过?

  唐三十六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这些视线,也根本没有去想自己这番话里隐藏着怎样的凶险,他看着庄换羽神情冷漠说道:“我知道你小时候过的苦,但那不是你可以指责任何人的理由,不要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对不起你,人前摆出风清云淡的模样,内心里却一直在自怨自艾,明明已经排进青云榜前十却还是觉得命运不公,不然自己能够像秋山君那样强,你幽怨给谁看呢?我最受不了、也最厌憎这样的人,现在的天道院里就是像你这样的学生太多,所以才会变得越来越像个戏园子,整日里咿咿呀呀,唱些软绵绵的曲子,当然没劲!”

  殿内渐渐安静,人们看着天道院的座席,看着庄换羽。

  庄换羽沉默了很长时间,神情渐渐平静,看着唐三十六说道:“我先前确实有些失态,无论你做错什么,无论你是不是在意天道院的存续,也轮不到我来批评你,而且你说的这些话虽然难听,但也有些道理……只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进天道院后,老师们还有我们这些人都不喜欢你?为什么如你感觉的那样在暗中排挤你?骄傲?不,天道院的学生理所当然应该骄傲,你是汶水唐家子弟,自幼含着金匙出生,入院便有大人物照拂,可以不上课,可以不守院里的规矩,该得到的却分毫不少,别的同窗呢?他们苦修苦读才能有所收获,自然瞧不起你这样只会走捷径的人。”

  此时殿内散席上坐着的,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家的学生,南方使团里的数十名年轻学子,更是大多数都是贫寒子弟,神国七律里那三名年轻人听着庄换羽这番话神情微宁,众所周知出身苦寒的苟寒食亦是若有所思。

  庄副院长的脸色很难看,因为他知道庄换羽说的照顾唐三十六的大人物就是自己。

  “你说的或者也有道理,天道院有天道院的规矩,有传承千年的习惯,可能老师和你们都认为,唯历尽清苦磨难者,才能真正有出息,但……我家就是有很多钱,我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让我去扮穷人,还是要我家老祖父把家财尽数散尽?那样圣后娘娘大概会很高兴。”

  唐三十六摇了摇头,说道:“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习惯,天道院有天道院的规矩,今夜我们不说对错,只是既然彼此不合适,那么这件事情便永远不可能变得好玩,所以,我退出天道院。”

  “你给我闭嘴!”庄副院长脸色难看喝道。

  他年轻时受过汶水唐家恩德,与唐家之间有很多旧年情谊故事,他既然答应唐家长辈照顾唐三十六在京都里的生活,哪里会眼睁睁看着他乱来:“胡闹够了吧!你父亲把你交在我手里,你真当我不敢管教你!”

  唐三十六看着他想了会儿,挠了挠头说道:“庄叔,你总说是我父亲把我托给你照看……其实来京都的路上,我早就把那封信拆开看了,我知道托你照看我的人是我母亲,所以你就不要再用那句话来压我了。”

  庄副院长气的手指微颤,说道:“你这个家伙,怎么能把信……把信给拆了!”

  不知为何,一旁的庄换羽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微白。

  唐三十六说道:“总之,今夜我就要离开天道院。”

  庄副院长苦涩说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听话?预科已经结束,你要退学,明年的大朝试怎么办?”

  唐三十六微微一怔,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这不是问题。”

  陈长生微笑说道:“来我这里啊。”

  唐三十六挑眉道:“来你这里?”

  陈长生说道:“国教学院的学生,也有直接参加大朝试的资格。”

  这条规矩他绝对不会弄错,初入京都后,他就是为了不参加预科考试,直接参加明年初大朝试,才千方百计想要进入青藤六院,只不过没有想到,命运最终让他成为了国教学院多年来的第一位新生。

  唐三十六的墨眉挑了更高了些,似乎发现了什么很有趣、很好玩的事情。

  “你们那儿现在有几个人?”

  “三个。”

  陈长生指着自己和落落,说道:“还有一个今夜留在国教学院里,你见过的。”

  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然后笑了起来,说道:“再算我一个。”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我们就有四个人了。”

[ 本帖最后由 炒窃48 于 2014-7-26 15:45 编辑 ]

TOP

0
  第七十二章 请赐教

  退学,是件大事,从天道院退学,这事儿就更大了。

  庄副院长反应之所以如此强烈,是因为他很清楚,一个离开天道院的学生,哪有别的学院敢再收进去?是的,宗祀所,离宫附宫、摘星学院、青矅十三引都各有背景,但在京都,天道院终究是特殊的……

  他哪裏会想到,这件事情到最後竟会发生这样的转变?国教学院居然站了出来。

  庄换羽看着庄副院长担忧的神情後,只觉嘴裏一阵苦涩,看着陈长生说道:“他毕竟是我天道院的学生,就算国教学院现在没有院长老师,不清楚这些规矩,但总不能你说收便收了。”

  正如庄换羽说的那样,陈长生不清楚那些不能言诸於众的规矩,根本没想过国教学院不能收唐三十六,对落落吩咐道:“回去後把他的名字加到名册了,别忘了让他按手印。”

  听着这話唐三十六的神情有些怪异,总觉得这好像是卖身的节奏。

  落落清脆地嗯了声,毫不迟疑地应了下来。

  殿内的人们有些吃惊,尤其是离他们近些的座席上的师生,看的清楚,从开始到现在她陈长生的态度真的就像是学生对先生一般,人们越发震惊不解,这个姓陈的少年究竟何德何能,让落落殿下如此尊敬?

  “可惜有些晚了。”

  既然已经说好加入国教学院,唐三十六自然不会反悔,只是看着落落对陈长生的态度,有些遗憾,心想,如果自己提前就进了国教学院,这件事情会更有趣,为朋友两肋插刀,去一个破败的学院撑场麵,何其瀟洒,而现在整个大陆都知道落落殿下在国教学院求学,他这时候再加入国教学院,哪裏能撑得起什麼场麵,反而容易给人一种抱大腿的感觉。

  陈长生知道他在想什麼,觉得他想的太多,说道:“这些细节不用在乎,他人的看法不用理会,现在学院裏就我们几个人,胜在简单,把事情弄複杂了没有意思。”

  唐三十六心想确实有道理,但觉得被他说教很是恼火,嘲讽道:“这就开始提前上课了?”

  殿内的人们看着这陈长生三人旁若无人说着国教学院的事情,心情各异,感觉相当複杂,人们很清楚,今夜之後,破败了十餘年的那个墓园将获得真正的新生,被遗忘多年的国教学院正式回到了世人的眼中。是的,现在的国教学院只有四个学生,没有院长也没有老师,连杂役也没有一个,依然冷清至极,但今夜之後,谁还敢像从前那般无视国教学院?

  殿裏忽然响起掌声,清脆而平稳,没有一点急促,不显敷衍,没有刻意拖缓,不是嘲讽。

  掌声响起来,苟寒食的声音也响起来。

  他看着陈长生三人,认真说道:“恭喜国教学院。”

  众人神情微凝。

  这是今夜青藤宴上,苟寒食说的第二句話。

  先前陈长生拿出婚书,令整座大殿沉默无语的时候,他说的第一句話,是希望陈长生能够更多的考虑徐有容的意见,那句話平静恬淡而直指人心最柔最弱处,如果不是白鹤北来,今夜的局麵会向何处发展都还说不準。

  这时候,他再一次开始说話。

  殿内的人们有些紧张,知道有事情即将发生。

  莫雨姑娘曾经想过直接中断青藤宴,让这场已经变成闹剧的提亲赶紧结束,却因为小鬆宫的出手以及金玉律的震撼登场而被打断,那麼接下来又会发生什麼?

  唐三十六退出天道院的事情,是周人内部的争执,其後加入国教学院,也与南人无关,南方使团的沉默不代表他们就此接受了现实,青藤宴没有结束,才刚刚开始。

  苟寒食的神情很淡然,看不到任何先前被陈长生等人连番打击的痕迹。

  “在来京都的旅途上,便得知了国教学院重开的消息,我一直在想,十几年时间过去了,国教学院这样拥有非凡历史的地方,确实也到了复兴的时候,对此我很欢喜,隻是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样的人能够承担这样的使命。”

  他看着陈长生三人说道:“今夜才知道,原来落落殿下便在国教学院,才知道,原来殿下的授业先生,居然也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如此看来,国教学院岂有不複盛的道理?”

  “很多人都想知道,国教学院现在究竟走到了哪一步,我也不例外……感谢圣後娘娘,允许我们南方所有宗派子弟参加大朝试,今年朝廷更是邀请我们前来参加青藤宴。”

  说这句話的时候,苟寒食离开座席,向着阶下走了数步,明明离殿门处的陈长生等人只是稍近了些,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他正站在他们的身前,对他们温和而平静地说着話。

  “今夜是青藤宴第三夜,也是青藤诸院及受邀请的诸位学子们竞技切磋的最後机会。”

  “我们从万裏之外赶来,既然是来参加青藤宴,自然不能错过。”

  “离山剑宗,请国教学院赐教。”

  ……

  ……

  殿内很安静,却不像先前那般死寂,很奇妙的是,对於苟寒食的話语与提议,人们并不惊讶,似乎所有人的内心深处早就已经猜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且隐隐期盼之。

  只是在苟寒食说出这番話之前,人们其实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今夜是青藤宴。

  对南方使团来说,苟寒食的提议是最好的选择。

  他如果直接挑战陈长生,会被世人认为是离山不忿秋山君婚事被阻,愤而报複伤人,他也不担小鬆宫长老与金玉律之间的掌剑相交和久远过去的那个故事,不提落落殿下的身份,不提唐三十六辱及师门,隻提青藤宴。

  青藤宴上有规矩,学院之间可以互相挑战。

  这个不是大周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与太宗皇帝也没有关係,青藤宴不是大朝试,但曆史其实相差不了多少年,所以青藤宴的规矩依然值得尊重,难道周人準备自己破坏?

  大殿安静无声,人们沉默无语。

  便在这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苟寒食再次开口。

  他看着陈长生淡然说道:“是的,刚才我说的都是借口,或者说理由。”

  陈长生微怔,落落微凛,唐三十六微惊,不知道他为什麼忽然说这样一句話。

  殿内的人们更是有些愕然。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情,无论是与非,对我南人而言,对我离山宗门而言,都不是什麼太过愉快的事情,最关键的是,我家大师兄不在,对於此事,他的意见无人能够听见,我以为这是不公平的。”

  苟寒食静静看着陈长生,说道:“做为离山弟子,我有责任维护师门声望,做为师弟,我要代表师兄展现一下态度,所以哪怕明知道青藤宴这个借口或者理由有些无趣,我也要做些事情,因为我们需要平静地离开这座宫殿。”

  最後,他向着陈长生揖手说道:“请赐教。”

  场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看着陈长生三人。

  陈长生看着苟寒食,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知道苟寒食的想法,离山剑宗想通过挑战国教学院挽回一些颜麵,而且在这个过程裏,可以证明自己远远不如秋山君,事实上苟寒食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将一切心思都放在了明处。

  这就是磊落吗?

  他看着苟寒食说道:“隻是看似磊落罢了。”

  苟寒食平静说道:“不是磊落,只是堂堂正正。”

  是的,离山剑宗的心思并不磊落,但苟寒食将一切亮在明处的做法,直接挑战国教学院的提议,却是堂堂正正,没有任何可以被指摘的地方,所以,非常不好应。

  以陈长生的性情,今夜如果不是被东禦神将府和皇宫裏的大人物设计,对这门婚事,他都不会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态度,如果隻有他自己,麵对苟寒食的挑战,绝对会转身就离开。

  但现在他不是自己,他代表着国教学院。

  对於那座有棵大榕树,有麵湖,有满楼藏书和断井颓垣的校园,他已经有了感情。

  离山剑宗挑战的也不是他,而是国教学院。

  那么,他就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

  他望向落落和唐三十六,想知道他们的想法,却有些无奈地发现,落落和唐三十六的眼睛裏都有着强烈的渴望,明亮异常,甚至有些灼人,令人无法直视。

  这两个家伙对战鬥的渴望,不怕事的心态,确实令人无法直视。

  “嗯……打还是不打?”陈长生问道。

  国教学院没有院长老师,只有他们这几个学生,这样的大事,自然只好商量着办。

  落落依然乖巧,稚声稚气说道:“先生说打就打。”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别人把話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好意思不打?”

  看似没有明确的答案,落落表示听他的話,唐三十六用的反问句,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他们两个人的意思。

  打。

  ……

[ 本帖最后由 炒窃48 于 2014-7-27 12:53 编辑 ]

TOP

0
  第七十三章 意难平

  除了天书陵前那面石壁,青云榜、点金榜这些由天机阁评选出来的榜单,最看重的是什么?自然是榜上强者之间的战斗,但凡上榜的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都会有战斗经验,再少也会有一次。

  陈长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问道:“那么,怎么打?谁去打?”

  落落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右手握住腰间落雨鞭的鞭柄,向前走了一步,说道:“师长有其事,弟子服其劳。”

  唐三十六哪里会让她抢走这种机会,说道:“我是新来的……得让我表现一下。”

  当今大陆,离山剑宗的地位特殊,因为他们的年轻一代很强。唐三十六确实是少年天才,依然没有办法和对方相提并论。不要说苟寒食,便是其余那三名离山年轻弟子,在人们看来,都可以轻松地战胜他。

  神国七律,尽在离山……他们在青云榜上的排名都远远高过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却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他看着苟寒食,眼睛越来越亮,很是兴奋。

  畏惧这种词语,从来不在他的字典里——他本想在青藤宴第二夜里挑战青云榜排第十的庄换羽,却被学院反对,今夜刚刚决定加入国教学院,便碰着能与神国七律战的好事,他哪里能错过。

  是的,这是好事。

  “如果我没有记错,今年青藤宴的第三夜……应该是文试。”

  苟寒食没有看唐三十六,只是静静看着陈长生,说道:“你能被殿下拜为老师,自然有过人之处,学识必然渊博,只是听说你未能洗髓成功,那么我想,文试恰好是很好的选择。”

  他没有把这句话完全说明白,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做为这场婚事的另一方——且不要提究竟是第二方还是第三方——秋山君未能到场,他做为秋山君最信任的同门,想要请教的对象,名义上是国教学院,实际上当然是陈长生。

  离山剑宗挑战国教学院,便是他要挑战陈长生。

  殿内很是安静,苟寒食这番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充分地表明了离山剑宗对弱者的同情,对公平的追求,虽然你没能洗髓成功,但恰好青藤宴第三夜是文试,那么你还有什么道理不下场?

  但实际上这项提议没有任何同情,更谈不上公平。

  苟寒食通读道藏,学贯南北,不要说殿内这些年轻学子,即便是离宫里那些终生与道藏打交道的老教士,也不可能在文试方面胜过他——这是整片大陆公认的事实,如果要论修为境界,苟寒食毕竟年轻,在那些苦修数百载的前辈强者面前算不得什么,但如果要说到学识的渊博程度,他却是真正的最强者。

  他要与陈长生用文试一较高低,哪里公平?这完全是欺负人,这是强者对弱者无情而冷酷的碾压。

  落落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盯着苟寒食,神情极为不善,喝道:“荒唐!”

  苟寒食神情不变,对着她先施一礼,然后说道:“敢请教殿下,何处荒唐?”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整个大陆都知道你通读道藏,学识过人,能与你相较的人物到哪里去找?你居然要和那个家伙比试这些方面,好意思吗?你居然有此提议,难道不荒唐?”

  苟寒食静静看着他说道:“我也是个普通人,不比旁人记忆力强,或者更有天赋,自幼家境贫寒,也不可能出娘胎便开始读书,我唯一会的便是苦读,读书就是我的修行,知识便是我的能力,就像力气是虎豹的能力,我代表离山挑战国教学院,难道要我放弃自己的能力?我用我自己的能力在世间行走,为什么需要不好意思?我用自己的能力战胜对手,哪里荒唐?”

  “谬论,我最擅长睡觉,那我要和你比谁睡觉的时间长,你也同意?”唐三十六道。

  苟寒食微笑说道:“如果青藤宴的规矩里有比睡觉这一条,我与你比一番又何妨?”

  唐三十六被这句话堵着了,半晌后冷笑说道:“那怎么文试?难道还要主教大人当场来出试卷?何必这么麻烦,恰好,青藤宴第二夜,我们大家都没有参加,直接打一场岂不直接。”

  苟寒食平静说道:“如果你坚持如此,我也没有意见……你们可以决定方法,也可以决定人选。”

  殿内众人微惊,唐三十六也有些没想到苟寒食态度的转变。

  随着苟寒食这句话,关飞白等三名离山年轻弟子,面无表情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后。

  看到这幕画面,人们才知道先前误会了苟寒食。

  所谓文试,确实是离山的必胜之局,但如果想武试,陈长生更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南方使团里,离山剑宗的人数并不多,除了小松宫长老,便是四名年轻人。

  神国七律里的四律。

  便在这时,陈长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看着苟寒食说道:“我同意你的说法,只要是修行所得,便是自己的能力,就像吃进肚子里的饭变成的力气,用它来做任何事情都是我们的自由,很巧的是……我也是个普通人,刚好,我也看过一些书。”

  都是普通人,都看过一些书,真的是刚好,刚好可以比一比。

  “终究竟难平。”

  主教大人看着陈长生笑了笑,带着若有若无的深意。

  然后他望向殿外。

  秋风微凉,七夕夜的灯火,只在民间,不在宫内,于是愈发寒凉。

  老人紧了紧衣衫,说道:“不打这一场,秋山君日后知晓,定然意难平,唐三十六没能参加前两夜的青藤宴,也是意难平,你们南人恰好也没来得及参加前两夜,那就打吧,只是夜深了,快些便是。”

  ……

  ……

  宫门开启,夜明珠的光线散落在夜色里,殿前的广场被照的极为明亮。

  皇宫外,京都的街巷依然热闹,远处有人在放长明灯,西南角有一株火树正在燃烧。

  数百人站在殿前的石阶上,看着分立在广场东西方的两派人,神情各异,有的漠不关心,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暗自担心,就是看不到紧张。

  往年的青藤宴,京都诸院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歇过,总会有些激烈的场面出现,今年的青藤宴,第一夜因为落落废了天海牙儿的缘故草草结束,第二夜也没有什么太激动人心的故事,第三夜,所有人都以为重头戏是南方使团提亲,最后也确实上演了一出大戏,但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战斗。

  只可惜,这场战斗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分出了胜负,自然无法紧张。

  苟寒食不会亲自落场比试——他的境界已经隐隐高出侪一大截,和秋山君一样,他也已经离开青云榜,成为点金榜中人,无论与落落还是唐三十六战斗,都有以强凌弱的嫌疑。

  先前他提议与陈长生文试,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文试只动言语,不扰天地,有胜负,但不会有伤亡。

  这场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之间的较量,由国教学院方面确定方式、挑选对手,离山剑宗的表现看似慷慨,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离山剑宗前来京都的弟子,都是神国七律中人,国教学院想胜谁都很困难。

  “我本来想挑第四律……这个家伙以前就知道。”

  唐三十六指着陈长生,对落落说道:“但既然今夜是学院宗派之间的战斗,我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第四律最强,自然只能交给你,我试着挑挑那个叫七间的家伙。”

  落落说道:“我没意见。”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这样胜算并不大。”

  唐三十六看着他冷笑说道:“我倒是想用前贤赛马的法子,以下驷对上驷……问题是你这家伙实在太弱,根本没办法让你出场,只好试着看能不能连胜两场,免得你出去丢人现眼。”

  落落对陈长生倒是有极强的信心,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信心从何而来。

  便在这时,离山剑宗的人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名少年,眉眼清稚,身形瘦弱,看着还未发育完全,竟似比落落看着还要小些。

  正是神国七律排名最后也是最弱的七间。

  七间是离山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年龄颇幼,却曾在青云榜上排进前十,直至两年前某次聚会,被庄换羽胜了半招,才落到了第十一位,但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

  因为他真的很小。

  他身上的离山剑袍显得很宽松,被夜风吹着呼呼作响,有些可爱。

  唐三十六看着这幕画面,感慨说道:“这怎么下得了手?”

  陈长生感慨说道:“说的就像你能打过对方似的。”

  唐三十六很是恼火,瞪了他一眼。

  陈长生笑着不说话。

  唐三十六忽然沉默了片刻,再道:“如果我们能侥幸赢了这两场,这个家伙就可以不出场,如果我输了,落落你也直接认输便是,连输两场,这个家伙也就不用打了。”

  陈长生注意到他用的是侥幸二字。

  虽然毫不畏惧,但不意味着热血已然冲昏头脑。

  唐三十六很清楚对方的强大。

  落落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输了,自己也就要认输。

  难道先生不出场,比国教学院输掉更重要?

  “是的,国教学院就我们这几只麻雀,输给离山剑宗丢人吗?好吧,确实还是有些丢人,但那无所谓,只要你不出场就行……你不出场,他们便没办法把今天丢的面子找回来。”

  唐三十六看着广场对面夜色里那个神情平静的家伙,冷笑说道:“憋死他们!”

  说完这句话,他手扶剑柄,向对面走去。

TOP

0
  第七十四章 少年的剑

  离山剑宗为何要挑战国教学院?因为他们来替秋山君提亲,却被陈长生阻止,颜面尽失,必须想些方法找些回来,正如苟寒食坦承,只有那样他们才可以平静地离开大周皇宫,哪怕那也很勉强。

  如果按唐三十六的安排,国教学院无论连胜还是连败,陈长生都可以不用出场,那么离山剑宗自然无法挽回那些颜面,落落心想这虽然有些……无耻,但似乎挺有趣,于是以沉默表示支持,而陈长生其实真的很想和那位传说能够通读道藏的苟寒食谈谈,想对唐三十六说些什么,那个家伙却已经到了场间。

  风萧萧兮夜宫寒,唐三十六站在广场上,抚剑四顾,英姿逸发,殿前阶上那些青矅引和圣女峰的女弟子目现异彩,却哪里想到此人来到场间之前,已经做了很多很无聊却又令人恼火的安排。

  隔着十余丈距离,看着七间瘦弱的模样,唐三十六怔了怔,然后想起一件事情,望向庄换羽感慨说道:“看看这孩子,两年前那该得多小?你也好意思赢。”

  庄换羽自然不会接话,冷笑了两声,意思和陈长生先前某句话相同——说的你现在能打赢对方似的。

  神国七律的名声何其响亮,但除了真正见过他们的人,谁也想不到,居然有像七间这样的小孩子,他看着唐三十六行礼见过,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些紧张,甚至显得有些怯怯。

  唐三十六微微皱眉,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七间应道:“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四。”

  这种时候唐三十六哪里会放过庄换羽,看着他的位置啧啧了两声,然后望向七间问道:“这么小……不打行不?”

  七间神情微肃,像个小大人般说道:“学院用殿下身份压人,用长辈承诺压人,用大义名份压人,我家师兄不在场间,无法自辩,何其无辜,我这个做师弟的,自然要替师兄讨个公道。”

  唐三十六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说道:“错!拿父母之命、师门之言压人的是你们,用身份地位压人的是你们,试图拿大义名份压人的也是你们,这些事情都是你的那些长辈先做的,我们只是回击罢了,至于你家师兄……他要娶陈长生的未婚妻,难道还是陈长生对不起他?不要忘记,婚约在前,白鹤也还在那儿。”

  陈长生和落落的身后,白鹤正在铜柱上曲颈微歇,在夜色里白的非常醒目。

  七间沉默片刻,不再多言,小手握住剑柄,缓缓将剑从鞘中拔出。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自有一股强大的气息油然而生。

  瘦弱的小少年,竟然给人一种宗师临场的感觉。

  殿前观战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徐世绩等人神情微异,便是茅秋雨的神色也变得郑重很多。

  陈留王赞道:“神国七律,果非凡子。”

  唐三十六神情严肃,将剑自鞘中拔出。

  他自幼便以天赋著称,骄傲冷漠,便是从汶水来到京都,进入天道院后,依然如此。

  他知道七间是自己在同龄人里所遇过的最强之敌,他知道像离山剑宗这样的玄门正宗所传授的课业,要比自己的家传功法强大很多,如果自己能在天道院再学习两年,或者才能真正地超越神国七律。

  但今夜,他还是想赢。

  他低头望向地面,靴畔的砖缝里生着一株野草。

  他抬头望向七间,说道:“来吧。”

  七间神情肃然,说道:“请!”

  声音犹在幽静的殿前夜空里回荡,砖缝里那株野草,忽然向后方折去,仿佛要断掉一般。

  夜风骤起,两道残影乍现,向着广场正中央而去。

  轰的一声巨响!

  唐三十六和七间相遇,他们手中的剑也已相遇,无数厉风呼啸而起,绕着他们的身体狂舞,拂动他们的衣衫,发出啪啪的碎响,就仿佛有一场暴雨,落在了离宫外的青藤上!

  两把剑在夜色里相遇,映着星光,如有溪水在上面流过,绝非凡品。

  “汶水剑!”

  有人认出了唐三十六手中剑的来历,那把明亮如镜,可鉴星辰的剑,竟赫然便是汶水唐家的宗剑——汶水剑!

  唐老太爷居然把家族宗剑,交给唐三十六随身推至京都,这说明他是何等样宠爱这个孙儿,说明他对唐三十六寄予了怎样的厚望,更代表着唐家已然决定把传承交到唐三十六的手里!

  有人因为汶水剑而震惊,亦有人因为七间手里那把剑而动容。

  瘦弱少年手里拿着的那把剑,剑面略显黝黑,哑然无光,甚至仿佛连剑锋也没有,较诸寻常的剑要更宽一些,看着不像是剑,倒更像是一把铁尺——是的,这把剑就是“铁尺”!

  铁尺剑,乃是离山戒律堂长老的法剑!

  离山掌门竟然让七间拿着法剑行走大陆,可以想见对自己这个关门弟子有怎样的期望!

  ……

  ……

  唐家宗剑对上离山法剑,究竟谁强谁弱?

  这是殿前观战的人们最想知道的事情。

  至少现在看起来,这两把剑都没有显出败象。

  唐三十六和七间根本没有听到观战人群发出的惊呼,他们的心神都在剑上。

  以两剑相交处为界,夜空里出现两个半弧形的光面,将两名少年的身体罩在其间,相对相冲。

  在半弧形的光面上,反耀着黑色夜穹里的繁星,更有无数凶险至极的力量暗流。

  无数劲意,从半弧形光面的残尾间向二人身后喷射而去,发出嗤嗤的厉响。

  二人脚下的石坪,哪里承受得住这般恐怖的切割,伴着碎石激射的声音,还有令人牙酸的喀喇声响,石坪上出现了十余道裂口,像蛛网一样,快速向着四周蔓延。

  天道院院长茅秋雨微微挑眉,双袖轻拂,一道精纯至极的气息,将殿前的石阶尽数笼住。

  他是世间有数的强者,道号两袖清风,一身修为,尽在拂袖之间,唐三十六和七间的战斗再如何激烈,也不可能波及到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人们,但他却没有管广场上的人们。

  一声鹤鸣,白鹤振翅而飞,破开夜色,落到未央宫的殿顶。

  金玉律站到了陈长生和落落的身前。

  小松宫握住剑鞘,低声咳了两声。

  十余道裂口,到了双方身前,便骤然停止,现也无法前进。

  看着场间的画面,观战的人们有些错愕,很是震惊。

  一个是闻名已久的少年强者,一个更是传说中的神国七律,都是青云榜上有位次的人,他们表现出超乎年龄的强大,也无法令人们感到吃惊,人们吃惊的是现在的局面。

  战斗开始之前,人们都觉得,汶水唐家虽然是千世大族,但论起传承肯定比不上离山,单论招式或者是精义,唐三十六应该不如七间,但他毕竟年龄更大,修道更早,至少在真元数量上要更强些。

  谁曾想到,首剑相冲,两名少年比拼的便是真元数量和精纯程度,七间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很多人都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唐三十六自己很明白这是为什么。

  就算他和七间拥有同样的天赋,离山剑宗的洗髓方法以至坐照内观的法门,要比唐家强,长年修行下来,哪怕只是极细微的差别,最终也会导致很大的差距。

  而且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他比七间懒。

  虽然为了迎接青藤宴,为了挑战庄换羽,他在最近数月苦修不辍,连陈长生也没有怎么见,但……这只有数月时间。

  他是世家子,如庄换羽所说,含着金匙出生,自幼受老太爷宠爱,过着美好幸福的生活,稍微修行的辛苦些,祖母便要责怪全家,婢女便要想着法地让他偷懒……

  而离山剑宗子弟多是苦寒出身,七间也不例外。唐三十六用屁股去想,也知道对方修行的刻苦程度,肯定要远远超过自己。不要看对方十四岁未满,冥想的时间却肯定比自己多……

  殿前夜空里忽然响起一阵清鸣。

  夜风大乱,那两个半弧形的光罩上繁星的倒影也乱了起来。

  如果那是一池水,就像是有人往池子里扔了块石头。

  汶水剑与铁尺剑相遇后,第一次分开。

  然后再次相遇。

  瞬间,两剑相交数十次。

  那阵清鸣便是两剑相触的声音,因为太快,所以声音太密,竟给人没有中断的感觉。

  清鸣骤起骤止,夜风忽静。

  两道身影骤分,然后静立于地,依然如前,相距十余丈。

  唐三十六低头,望向地面。

  此时风静剑宁,那株野草早已重新挺直腰身。

  只是先前,那株野草在他靴畔,此时,却在他的靴前。

  唐三十六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七间,发现那个瘦弱少年还是站在原地。

  “了不起。”

  他说道:“我本以为自己怎么也比你多吃了两年饭,最不济也应该和你差不多,没想到却多退了半步。”

  七间看着他认真问道:“你要认输吗?”

  唐三十六觉得受到了极大的羞辱,说道:“你觉得我像那么无聊的人吗?”

  七间有些困惑,问道:“那为何你要说这番话。”

  唐三十六严肃说道:“我是在检讨……我以后真的不能再这么懒了。”

  陈长生在他身后说道:“确实不对。”

  七间诚恳说道:“你有此认识是极好的。”

  “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今天夜里我还是得先赢了你。”

  唐三十六衣衫微鼓,眼神微亮。

  七间神情微凛,静心而待。

TOP

0
  第七十五章 崩云乱

  汶水唐家的人都知道,自家的少爷不耐久战——这里的不耐,不是撑不住,没有耐力,而是不耐烦。

  今夜唐三十六表现的就很不耐烦,他右脚向前踏出,那株野草随风而偃,手里的汶水剑耀着满天的星辰,向七间卷了过去,剑气撕裂夜空,其间隐隐有火光乍现。

  “晚云收!”

  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人群里,有识得这剑法的人,惊呼出声。

  唐三十六真元尽出,剑气纵横,竟仿佛真的在夜空下燃烧起来一般。

  广场上空缓缓飘着的几抹云,被剑上的火光燎亮,也如同燃烧起来,就像是日落时分的火烧云。

  更恐怖的是,那片燃烧的晚云里隐着无穷剑意,凌厉至极的剑意。

  众人震撼,心想这少年骄傲放肆果然有骄傲放肆的道理。

  苟寒食的神情也变得是凝重起来,他能够想到,唐三十六离开汶水,在京都天道院里修行数月,必然较诸以往有所进益,已然不再是当初青云榜上排名三十六位的实力,却没有想到他的实力进步如此之大,竟拥有了这般的水准。

  夜穹上燃烧着晚云,剑意扑面而至,七间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小脸微白,却看不到惧意。

  他轻喝一声,手中的铁尺剑横封于胸前,便像是江山两座山峰缓缓合拢,将所有斜阳的光辉,尽数挡在身外!

  唐三十六继续向前,满野皆火,剑行于其间,霸道至极,渐行渐亮,剑首处,竟凝成了一团刺眼的白光!

  漆黑的殿前广场,先被晚云照亮,忽而亮如白昼,仿佛朝阳提起升起,又仿佛落日重新被谁拉回到了人间!

  “夕阳挂!”

  观战的人群里再次响起惊呼。

  直至此时此刻,那些识货的强者们,才最终确认,唐三十六已经完全掌握了汶水唐家的剑法真义!

  晚云收!

  夕阳挂!

  一川枫!

  汶水三式!

  ……

  ……

  汶水三式,就是汶水唐家最强大的剑法,这套剑法只有三招,却足以改天换日。

  以唐三十六如今的修行境界,即便学会了这套剑法,肯定也不可能发全发挥出这套剑法的威力,但已经足够强大。

  以他懒散的性情,为了这套剑法也专心修行了整整四年,再加上最近数月的苦修,终于修至纯熟。他本想用在青藤宴上,或者直接废了天海牙儿,或者在与庄换羽的战斗的最关键的时刻用出来,却一直没有机会,直到今夜对上七间。

  殿前响起一片震惊的议论声。

  陈长生有些不解,向落落问道:“怎么了?”

  “这三剑很厉害,是燃杀之剑。”

  落落说道:“但大家之所以震惊,除了这一点,还因为没有人想到,唐三十六刚一上来便把最强的手段用出来了。”

  陈长生沉默,心想这难道有什么不对?

  “没有谁会一上来就发大招。”

  落落知道先生没有修行和战斗方面的经验,想了想,说道:“这样……太不讲究。”

  确实很不讲究。

  殿前石阶上,无论宗祀所还是青矅十三引,以及圣女峰等南方宗派,那些师门长辈们正好整以瑕,准备给弟子们讲解一番这场战斗的细节,然而谁能想到,战斗刚开始,唐三十六便放了大招,胜负就在眼前。

  那些宗派学院的老师长辈们,哪里还来得及说些什么,只能感慨数声,或者震撼无语。

  修道者的战斗,很少会一上来便动用大招,当然不是因为潇洒或者气度的关系,与讲不讲究也没有什么关联,最重要是因为,大招皆是最强招,那便是胜负手,放出大招,那便意味着下一刻便会见到胜负。

  只有那些强弱分明的战斗,才会出现这种场面。

  无比自信的强者会选择这种方法,又或者是那些明知不敌的落下风者只能破罐子破摔。

  唐三十六与七间的境界仿佛,这场战斗如果要按照寻常节奏进行,至少要过上数十招才能分出胜负。

  他没有任何道理如此冒险,一出手便要定胜负。

  ……

  ……

  唐三十六没有不耐烦,也不是信心太强,更不是没有信心。

  他知道七间的真元数量和精纯程度,要比自己稍胜一筹,如果要论及剑法的真义奥妙程度,离山剑宗只怕也在汶水唐家之上,如果战斗就这样持续下去,最后落败的依然还是自己。

  他想赢,所以他必须抢到胜负的先手。

  胜负的先手,便是谁先起势。

  他毫不犹豫动用了压箱底的汶水三式,晚云收连着夕阳挂,两道威力极恐怖的剑招排山倒海而出,直接把七间笼住。

  这便是所谓势。

  他对两年前庄换羽与七间那场战斗,研究的很深入透彻,他知道七间的弱点是什么。

  他相信虽然两年时间过去,七间必然更加强大,心志更加稳定,但那个弱点肯定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改掉。

  因为十二岁的孩子,过了两年,依然是个十四岁不到的孩子。

  孩子终究是孩子。

  ……

  ……

  孩子们的年龄太小,经验太少,最关键的是,无法像成年人那样,承受那么多的压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陈长生那样,从十岁开始,便一直生活在人世间最恐怖的压力当中。

  七间是离山剑宗最小的弟子,却也是整座离山承受最多压力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便是秋山君。

  他十二岁不到,便能与天道院最强的学生正面交战,哪怕输了,也可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离山那位最传奇的师叔祖,云游四海的途中,偶然归山得知此事,曾经点评道:离山有此子,千年不坠。

  这是何等高的评价,这又是何等沉重的压力。

  七间便是在这样的压力下修行读书,小小年纪,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个小大人。

  但正如唐三十六想的那样,孩子毕竟是孩子。

  唐三十六出手便是汶水三式,便是要将他承受的压力摧至极致。

  只凭这压力,也要把七间压垮。

  ……

  ……

  除了茅秋雨等前辈高人,只有苟寒食在第一时间明白了唐三十六的用意。

  他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他知道小师弟天赋其才,却因为年龄的缘故,始终有弱点,两年前败在庄换羽的手下,世人都以为那是经验不足,修行年岁不足的原因,他却明白,小师弟最后输那一剑,便是输在不够果决。

  之所以不够果决,是因为七间慌了,之所以慌,是因为压力太大。

  果不其然,面对着如晚云一般燃烧的剑势,面对着唐三十六剑尖那落日般的白晖,七间的神情依然平静,铁尺剑依然沉着稳定,气息没有任何乱的迹象,两道无形山崖依然在缓缓闭关,但苟寒食看得出来……他开始慌了。

  苟寒食的眉头微皱。

  对于唐三十六隐在剑意里的那些心思,有些人或者会以为无耻,是欺负年幼者,但他不这样认为,就像他先前说的那样,只要是自身的能力,那都可以用,既然是战斗,那么无论心理还是承压的能力,都可以被攻击。

  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小师弟明明要比对手更强,却要因为心理上的原因落败。

  唐三十六的身影已经来到七间身前。

  汶水剑将夜穹里的云尽数点燃,殿前广场砖缝里的那些野草,也尽数变成了玉色。

  四野皆火,落日笼罩大地。

  七间神情坚毅,铁尺剑如山崖渐横,守着心中那道清涧,不肯干涸。

  唐三十六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一声清啸,汶水剑剧烈地颤抖起来,剑身上如有万道溪水流淌,最终变成一道河流。

  天空里燃烧的晚云,剑首那轮落日,地面上那些玉草,尽数落在剑身上,落在那道河流里,变成十余万枚金币。

  剑意尽收尽敛,河水轻荡上岸,岸上那排青树熊熊燃烧起来,仿佛秋天的红枫。

  汶水三式最后一式。

  一川枫!

  ……

  ……

  七间的小脸上出现了一丝慌乱。

  这时候有很多人都已经看出,他要败了。

  这名离山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发挥离山剑决的精妙之处,便要如此憋屈地败了。

  看着小师弟眼中的那丝惘然和痛苦,苟寒食终于无法再忍。

  他望着场间喝道:“云去云来远近山!”

  声音传入七间耳中,少年不明白,为何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师兄会说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是离山剑法里的一个偏门,是个很寻常的招式,更准确地说,是入门后弟子们都会学的清心剑谱。

  但就像以往在离山练剑试招那样,七间很老实地按照师兄指点做了,没有任何犹豫。

  他抬起右膝,手腕微挫,铁尺剑向后疾收,身形如风中残荷般,向后掠去。

  这一撤,那两道正在倒下的山崖便停在了半空。

  唐三十六的汶水剑顺势而入,于夜空里大放光明,瞬间来到七间的身前。

  擦!擦!擦!擦!

  七间衣袍断落数角,肩头出现一道鲜微的血口,看着极为狼狈,但竟从唐三十六的剑势里成功地摆脱!

  没有人能想到这样的结局。

  人们很确定,关键便在于七间那一退。

  那一退究竟有何神奇?竟能避开汶水三式?

  七间很清楚,避开汶水三式的是自己的身法与剑意。

  但前提,是那一退。

  必须先退,才能重新站住。

  那一退,是自认不如,是顺势而行。

  山峰究竟是远是近,有时候,只有天边那朵云是飘来还是离去。

  苟寒食教他的,并不是具体的剑招,而是怎样正确地面对压力。

  因为年龄的缘故,因为某些客观的原因,总有无法承受压力的那一刻。

  硬撑固然是勇气,学会后退更是一种智慧。

  苟寒食用自己的智慧,替七间消解了唐三十六的汶水三式带来的威压。

  接下来,就轮到唐三十六来承受压力了。

  七间神情微宁,剑势复起,凌厉如山峰间的崖石。

  但与先前不同,他手里的铁尺剑,顺势而入,依云而上。

  那两道山崖不再像先前那般缓缓合拢,而是直接……垮了!

  夜风劲拂,衣衫猎猎作响,少年持剑而突,破开那轮落日,剑势如山崖骤倒!

  山崖骤破,崩的晚云大乱!

  唐三十六闷哼一声,收剑一格,双脚踏云而回,身法说不出的随意潇洒。

  一声闷响,直至此时才响彻夜空。

  那是汶水剑与铁尺剑相遇的声音。

  只是瞬间,局势便已逆转。

  一个照面,唐三十六的胸腹间便出现了一道血口。

  他双脚落地,执剑于侧,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他知道已经处于劣势,心神却没有任何慌乱。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再退!”

  唐三十六听出是陈长生的声音,心想什么玩意儿?

  自己执剑而立,静待七间来攻,何其潇洒,再退一步,岂不狼狈?

  想是这样想的,但他的脚却不知为何向后再退数步。

  便在他刚刚离开,他原先立地的地面上,出现一道极深的裂缝!

  唐三十六脸色微变,他这时候才知道,七间的那道剑意,竟然悄然无声地隐然至此!

  直到此时,对方的剑意才用尽!

  山崖骤倒,横断江水,毁了岸上的红枫,但那迸出的崖石,却比人们看到的更远!

  如果不是陈长生的提醒,他只怕现在已经身受重伤!

  ……

  ……

  苟寒食很意外,望向陈长生。

  殿前石阶上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陈长生的身上。

  唐三十六与七间的交锋不过数招,片刻时间,各遇极大凶险。

  苟寒食能够识破汶水三式的真义,一声喝断,助七间以离山剑法里最普通的法门应对,逆而破之,这等见识,这等应对智慧,实在令人赞叹,但他是苟寒食,所以没有人会觉得太过震惊或者意外。

  可是……陈长生为何能够看破七间那道剑势?他为何对离山剑法看上去无比熟悉?

  难道他也像苟寒食一样,拥有无比广博的见识?

  没有人能够相信这个推论。

  小松宫也不相信,他想着数百年前那件旧事,望向广场对面的金玉律,眼神更加怨毒。

  场间的沉默安静,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便再次被打破。

  陈长生像是感受不到那数百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把目光从唐三十六身上收回,望向对面的苟寒食。

  “倒金瓶!”

  “海气沉!”

  “窗影灯!”

  “挂剑长林!”

  他连说四个词。

  那是四个剑招的名字。

  汶水唐家剑法里的四招。

TOP

0
  第七十六章 不错的少年们

  听到陈长生的声音,苟寒食的神情凝重起来。

  “山鬼分岩!”

  “星钩横昼!”

  “露华零梧!”

  他也连说三个词。

  那是三招。

  离山剑宗总诀里的三招。

  他们二人没有看着场间的唐三十六和七间,没有看殿前石阶上那些神情莫名的人群。

  他们只是看着彼此,说着招式。

  实际上,当陈长生说出第一招时,苟寒食便开始应对。

  陈长生的第二招,是对苟寒食应对的应对。

  他们的声音飘荡在幽静的未央宫前,飘荡在广场上与夜色中。

  他们的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尤其在唐三十六和七间的耳中,更像是雷声一般,轰隆作响!

  七间神情肃然,抱剑持道,清啸一声,瘦弱的身影在夜色里拖出道道裂影。

  他手里黝黑的铁尺剑,破开夜风,悄无声息,仿佛魔神,把岩石当作糕点。

  山鬼分岩!

  唐三十六神情骤凛,提剑倒挂于身前——苟寒食说的第二招是星钩横昼,他不知道那招是什么,会不会像山鬼分岩这般强大,但隐隐能够感觉到,七间此时使出的三招剑式,乃是连环相套,以势进取,叠叠相加!

  他如果用自己的方法,应该能接下最开始的两招,却无法确定能不能接下最后也是最强的那一击。

  陈长生的声音还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着。

  那四个词非常清晰,那四记剑招他非常熟悉。

  此时此刻,他来不及思考陈长生为什么知道自家的剑法,下意识里便按照陈长生的话,举起了手中的剑。

  在举起汶水剑的刹那,他才想起这件事情有些不对。

  ……这四记剑招怎么能连着用!

  倒金瓶是元丰剑诀的第七式,海气沉是开宗剑的第十一式,窗影灯是元丰剑诀的第三式,挂剑长林则是开宗剑的起手式!

  明明是两套剑诀里的剑招,怎么能混在一起用?与剑招相配的真气运行方式都截然不同,怎么能强行相连?难道不怕真气逆转受伤?他自幼跟随师长练习唐氏宗剑,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家的剑法可以这样用!

  再多困惑不解,此时也已经没有时间去想。

  七间的剑已经来到他的身前,山鬼分岩的恐怖剑势之后,星钩横昼的架构已然隐隐成形!

  唐三十六把心一横,剑出倒金瓶!

  再转海气沉!

  他的真元自经脉里运自腕间,然后骤然一沉,沿着一条从来没有尝试过的道路回转。

  唯如此,才能从倒金瓶转到海气沉。

  唐三十六已经做好了真气逆冲,受伤吐血的心理准备。

  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的真元轻轻松松地顺着腕间的寸关,沉入阳明经!

  非但没有受伤,那种通畅无比的感受,让他欢喜地想要大叫起来!

  唐三十六信心骤增,剑出如风,破开七间横于夜空之间的剑影,由海气沉再转窗影灯!

  依然没有任何问题!

  他的真元运行的异常流畅,他甚至有种感觉,这两式剑招根本不是两个剑诀里的内容,而本就应该连在一起!

  夜空里响起无数声清脆的剑鸣。

  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人们,只见唐三十六的身法变得极为诡异,像是断了线的傀儡,趋退之间,很是生硬,偏又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无论七间的剑势如何强大,却始终无法将他禁在其间。

  无数剑鸣之后,七间的剑终于使到了露华零梧这一招。

  这也正是苟寒食说出的最后一招。

  这招是离山剑诀里的大招,取的是霜染群山,崖畔独梧孤寂之意。

  华丽至极的剑意里,隐着萧索的夺命意。

  铁尺剑仿佛覆着寒霜,自四面八方缓缓压迫而至。

  如冬意入林一般,缓慢,却无法阻挡。

  如果没有听到陈长生的声音,唐三十六此时大概会选择最暴烈的剑式,尝试与对手同归于尽,或者说,用玉石俱焚的方法再次试图击中七间的弱点。

  但现在不用。

  他只用了简单的一招。

  “挂剑长林!”

  这是唐家开宗剑的起手式。

  换在别的时候,这招开宗剑的起手式,绝对没有任何用处。

  但先前,唐三十六的剑式,已经成功地与七间的前两剑分庭抗礼,同时做好了最后一剑的准备。

  无论角度、姿式、真元运行、以至精神,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

  长林尽染,皆是霜。

  他挂剑于孤梧之上。

  他回腕横剑。

  汶水剑在铁尺剑上横拖而过,带出一道火星。

  剑没能伤到七间分毫,但带起了风。

  夜风之后,他的肘击中了七间执剑的手。

  干净利落,不差分毫。

  啪的一声轻响。

  铁尺剑呼啸破空而去,落在夜色深处。

  ……

  ……

  唐三十六向后退了两步,收剑入鞘。

  七间低头望向自己空着的右手,有些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输了。

  只是瞬间,他便湿了眼眶,很伤心很难过。

  看着他这模样,唐三十六有些烦躁,说道:“有什么好伤心的?你还是比我强,我本来打不过你,只不过……国教学院没输罢了。”

  他是个骄傲的人,一定要把话说分明——国教学院没输,不代表他赢了。

  七间紧紧地抿着嘴,不肯哭出来,憋的小脸通红,带着哭腔说道:“多谢。”

  然后他望向自己最信任尊重的师兄,想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苟寒食在看着陈长生。

  场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看着陈长生。

  很多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唐三十六自己都说不清楚。

  此时众人回思起来,关键就在于最后的挥剑肘击,那一击真可谓妙到毫巅,莫名其妙。

  但谁都知道,那一击的关键在于前面的那些剑招。

  陈长生说出来的那些剑招。

  茅秋雨看着陈长生,有些意外。陈留王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赞叹。徐世绩和秋山家主的脸色异常难看,而莫雨的神情则是非常复杂,她先前一直不解,为何陈长生能够离开桐宫,此时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低估了这个少年。

  今夜,很多人第一次真正认识陈长生。

  包括徐世绩和莫雨这些以前曾经见过他的人。

  主教大人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说道:“不错不错。”

  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不错,不是指唐三十六,而是指陈长生。

TOP

0
  第七十七章 四九城里说故事

  殿前的沉默,被苟寒食打破,他看着陈长生问道:“这是归元道藏里记载的那段往事?”

  陈长生点头说道:“第二卷尾注。”

  苟寒食微微挑眉,说道:“这四记剑招的名字确实有记载,但著者没有言明顺序。”

  陈长生说道:“西京杂记和酉阳地方志里,都提到过一个旁观的道人,按照转述道人的说法,实际发生的就是归元道藏里的顺序。”

  苟寒食想了想,那两篇经书里确实有此记载,只是在陈长生提到之前,很少有人会联想到归元道藏里的那个故事,最主要的原因是,归元道藏并不是国教核定的经典,成书数百载之后,读过的人已经极少。

  人们听的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和陈长生在说些什么。

  便是见识渊博的诸学院老师甚至是秋山家主这样的人物,都觉得像是在听天书。

  主教大人微微皱眉,问身边的陈留王:“他们说的是什么道藏?”

  陈留王有些不确信,说道:“好像是什么归元道藏。”

  主教大人有些恼火,说道:“我怎么没听过?”

  只有苟寒食和陈长生记得,已经被人遗忘的归元道藏里记载过一个故事,遥远的过去,汶水唐家某位先祖,在新乡郡与一位魔族强者血战,在所有观战者都不看好的局面下,那位唐家先祖连出四记剑招,当场击杀那名魔族强者。

  那四记剑招便是:倒金瓶、海气沉、窗影灯以及最后的挂剑长林。

  这场战斗能够成为一个故事,被记载下来,并且流传至今,便是因为所有观战者都想不明白,这四记剑招为何能够连在一起用,明明看似生硬的转折变化,为何迎上那名魔族强者寒意十足的招式后,却忽然变得那般流畅随心。

  “为什么会想到用这四招?”苟寒食问道。

  “第一招用倒金瓶,是因为唐三十六的性情,他喜欢这种非主流的招数,但你马上应了一招山鬼分岩……太强硬。”

  陈长生解释道:“你那三招起势落势尽在其间,最后繁华落尽,霜满山岭,肃杀二字在于力。”

  苟寒食说道:“不错。”

  陈长生说道:“我想不出来唐家哪些剑招,能够硬抗你这三剑,除非再把汶水三剑用一遍……但你也大概清楚唐三十六的性情,这种事情打死他他也是不会做的,而当时没有时间给我去说服他。”

  唐三十六有些恼火,说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性情呢?”

  陈长生不理他,看着苟寒食继续说道:“说来真是巧,倒金瓶是我随便说的,但你应的如此强硬肃杀,没有给我太多选择,于是我很自然地想起归元道藏上那个故事,想起唐家先祖曾经用过的那四剑。”

  苟寒食想了想,说道:“当年惨败在唐家先祖剑下那名魔族强者,走的确实也是肃杀一派,功法偏寒郁的路数,但毕竟与我离山剑法有异。我也记得归元道藏里那四剑,却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用在先前那种局面下。”

  陈长生说道:“我也不知道这四剑能不能奏效,只是……你来的太凶,七间执剑又太稳,我想不到别的方法可以破,只有试一试。”

  “知道归元道藏的人很少,记得那四剑的人更少,在先前那种局面下,能想起来,而且敢试的人更少。”

  苟寒食看着他说道:“你很不错。”

  陈长生说道:“我先出招,而且多一招,如果你先出招,也许结果不一样。”

  苟寒食说道:“不错,好在这只是第一场。”

  陈长生说道:“我听唐三十六说过,你通读道藏,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苟寒食想了想,在这方面确实无法自谦,说道:“先前说过,我只是多读了一些书。”

  陈长生说道:“先前我也说过,刚好,我也读过一些书。”

  苟寒食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看起来,你很有自信。”

  陈长生神情平静,揖手为礼,说道:“请赐教。”

  夜风轻拂,星光洒落在他的脸上。

  先前在殿内,苟寒食对他说过这三个字。

  现在,轮到他对苟寒食说出这三个字。

  只是顺序变换,却代表着很多事情。

  殿前石阶上的人群,在苟寒食与陈长生最开始对话的时候,还有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后来议论声越来越低,直至安静无声。

  苟寒食和陈长生没有刻意上演惺惺相惜的画面。

  但对众人来说,苟寒食把陈长生当成对手,这已经是很震撼的事情。

  离山剑宗挑战国教学院的第二场比试,就在这样的气氛里,平静地开始了。

  国教学院出场的,自然是落落殿下。

  因为唐三十六胜了七间,那么为了让陈长生不用落场比试,她便需要赢这第二场。

  对此,她充满信心。

  但很明显,殿前没有任何人这样认为。

  甚至就连金玉律的眉头也蹙了起来,不看好殿下能够胜过对方。

  因为她的对手是关飞白。

  神国七律的第四律。

  同时,他也是青云榜第四。

  关飞白走到场间,向落落行礼,然后微微挑眉,不是畏惧,而是有些郁闷。

  落落明白此人在想些什么,说道:“是不是觉得和我打是件很恼火的事情?因为担心伤了我,所以无法全力出手,束手束脚,完全不符你骄傲霸道的性格,觉得我是在占你便宜?”

  “不敢。”

  关飞白面无表情说道:“只是殿下应该很清楚,无论如何,我也是不敢伤你的。”

  “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你们离山剑宗既然要挑战国教学院,我理所当然要站出来,你能把我当作普通学生,全力出手最好,如果你做不到,出手之时颇多顾忌,最后被我打的像条狗一般,你也怪不得我。”

  落落看着他说道:“因为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小姑娘很娇小,被关飞白矮很多,但她仰着小脸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像是居高临下。

  关飞白的眉间现出一抹寒意,说道:“殿下此言有理。”

  神国七律里,他位次居于正中,性情却最偏狭,骄傲冷酷,暴躁易怒,即便面对的是落落,他也怒了起来。

  “都说青云榜的位次时刻都会变化,但人们总容易忘记一点,在变化之前,天机阁绝对不会出错。”

  他盯着落落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四就是四,九就是九,无论如何,九都越不过四去。”

TOP

0
  第七十八章 东林野郡亦七星

  众人听着这话没有反应,陈长生却有些吃惊——这句话里的四与九自然指的是青云榜排名——关飞白是榜上第四,难道落落便是青云榜第九?他只在宗祀所外的石壁上看过一次青云榜排名,却不记得排在第九的名字是谁。

  “在天书陵外的客栈里,我对你说过,除了徐有容,青云榜上还有两个人我不想去招惹。”

  唐三十六在他身旁说道:“一个是北方那个狼崽子,还有一个……神秘少女,当然,她对你来说从来都不神秘,所以……这事儿想起来挺没滋味的,话说,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在你面前也找找优越感?”

  陈长生这才想起,唐三十六曾经提过,有个妖族的神秘少女,在青云榜上的排名犹在庄换羽之前——很多人早已经猜到,那位少女便应该是妖族的公主殿下。然后他又想起,在青藤宴第一夜的时候,他问落落为什么认识庄换羽,落落回答道,那是因为她和庄换羽的位置太近,想不认识也很难。

  什么位置?现在想来,自然不是在说邻居——百草园的隔壁是国教学院,不是天道院。

  位置,是青云榜上的位置。

  落落就算再不关心世事,对于青云榜就在自己之下的那人,总会知道对方的姓名。

  陈长生才明白,为何骄傲如唐三十六,也会把关飞白留给落落。

  落落神情不变,右手握住落雨鞭的鞭柄,看着关飞白说道:“如果只看排名,青藤宴何必举行,大朝试又还有什么意义?谁强谁弱,终究还是要打过,不然唐三十六先前为何能胜过你家小师弟?”

  关飞白漠然说道:“那是因为有人帮忙指点。”

  唐三十六闻言大怒,说道:“说的像是你家师兄没张嘴似的!”

  苟寒食伸手止住关飞白,看着落落平静说道:“殿下说的有理。”

  然后他转向关飞白,说道:“师弟,此场较量须认真尽力,切不可堕了师门威风。”

  关飞白不再多言,静思片刻后,伸手拔剑,望向落落说道:“请殿下指教。”

  大周虽强,京都虽大,但看遍年轻一代,除了徐有容,根本没有人是此人的对手,如果只是骄傲,整日被怒火熏灼心神,他哪里有资格成为离山内门弟子,更哪里有资格成为神国七律里的一人?

  当他执剑于手,神情顿时宁静,所有的骄傲都已消失不见。

  那些骄傲,尽归于他手中的长剑。

  那是一柄很普通的剑。

  离山剑宗对关飞白这样天赋惊人的弟子自然看的极重,就算不会像对七间那般,赐下戒律堂的法剑,肯定也有极锋利的宝剑相赐,只是他不肯接受,他坚持用这把普通的剑,因为他曾经发过誓,在超过大师兄秋山君之前,绝不换剑。

  世人皆知秋山君的佩剑名为逆鳞,只有他们这些亲近无间的同门师弟才知晓,大师兄平日里一直使用的那把剑非常普通,就是离山脚下镇上一处很寻常的铁铺里的工匠随意打造而成,只值三两银子。

  他视大师兄秋山君为人生偶像、必须超越的目标,所以他也只肯用普通的剑。

  剑普通,人不普通,殿前石阶上的人们,看着缓缓走向广场中央的关飞白,神情微异。

  随着步履前行,骄傲冷漠的少年强者,气息渐宁渐淡,但他手里的剑,却变得越来越强大。

  他把自己的心神,尽数寄在剑上。

  “你不担心吗?”

  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的侧脸,发现他神情不变,有些吃惊,只看关飞白走进殿前广场这十余步,只看此人气息凝于剑的本事,他便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对方的对手,落落殿下虽然在青云榜上的排名比自己强,又如何能胜过此人?

  陈长生看着场间说道:“落落肯定会胜,有什么好担心的?”

  唐三十六无语,心想就因为她喊你一声先生?这个家伙看着木讷沉稳,这股子自恋自信的劲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所有人都像唐三十六一样,看着关飞白展露出来的强大气息和莫测境界,认为落落殿下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只有陈长生知道,落落在国教学院的数月里,学会了些什么。

  青云榜第九?那是以前的事情,现在就连他都不能确定,落落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

  看着向广场中央走过去的落落,看着被夜风轻轻拂动的小姑娘的衣裙,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

  这些天里,国教学院只有他和落落二人,落落学到的那些东西,获得的那些进步,都源自于他,他就算想谦虚,就算不想承其功劳,也无法做到——换句话说,落落真的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

  他很想知道,现在的落落和徐有容谁如果战上一场,谁会胜?

  他洗髓未成,无法修行,眼下看起来似乎永远没有与那名少女正面对话的资格。

  但落落是他的学生。

  如果落落能够战胜她,是不是可以代表些什么事情?

  这种想法忽然出现,便再难从脑海里抹掉。

  说来说去,他终究是少年,正值青春,怎会没有争强好胜的情绪?

  ……

  ……

  便在所有人都以为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的第二场比试就将这样开始的时候,一道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莫雨姑娘看着场间说道:“殿下是何等身份,哪怕只有半点危险,也不能接受。”

  众人沉默不语,这是先前所有人都担心的问题,离山剑宗方面也已经提出过,落落自己并不在意,但那不代表大周朝廷可以不用在意,那这场比试怎么办?

  苟寒食感受到殿上那些投来的目光,明白了这些大人物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只比招式,不动真元。”

  关飞白闻言微微挑眉,却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清楚,妖族胜在悟性,落落殿下乃是白帝独女,天赋自然更非寻常,如果不是妖族不能修行人类功法,她的血脉天赋应与徐有容、秋山君相仿,怎会在青云榜上只排在第九?

  如果她成年后修行白帝一氏的秘法成功,实力境界自然要另当别论,但眼下她尚未成年,无法用人类的修行功法运行真元,那么在真元数量以及精纯程度上,肯定不是修行玄功正法的离山剑宗弟子的对手。

  此时苟寒食提议只比招式,便等于是舍弃了关飞白最大的优势。

  莫雨那句话以及殿前那些大人物的目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公平的。

  但苟寒食主动这样说了,关飞白用沉默表示了同意,离山剑宗果然自信,神国七律果然骄傲。

  落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习惯性地转身望向陈长生。

  陈长生沉默不语,他知道苟寒食这个提议,是在那些人类强者的压力被迫的选择,这种比试方法看似偏向落落,但只有他知道,这对落落不利——因为落落因为妖族经脉特异无法运行真元的问题,早已经被他解决。

  以白帝的血脉天赋,虽然只不过数月时间,落落体内的真元数量便已经积累到一种恐怖的程度,从综合实力来说,她现在只怕已经隐隐超过了关飞白,至少不会弱于对方,正因为这一点,他才很确信今夜的比试落落绝对不会输。

  现在比试只用招式,不动真元,真正失去最大优势的人,不是关飞白,而是她。

  落落看着陈长生。

  所有人也都看着陈长生,有些不解,明明对国教学院有利的提议,为何他迟迟不肯同意。

  苟寒食以为这个少年因为骄傲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说道:“你很清楚这提议还有一个意思。”

  他说的不是胜负之势,不是优势劣势,而是说的他与陈长生。

  只比招式,不动真元,如果按前一场的发展,他和陈长生都必然要开口说话。

  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的后两场比试,就此合为一场。

  苟寒食就要用这一场,把国教学院重新打回原形。

  陈长生看着落落,点了点头。

  落落平静行礼,然后转身。

  此时看着这幕画面,人们已经不再像先前在大殿里那般震惊——她居然会对这个普通少年如此尊重听话——或者说那种情绪变得弱了些,因为在前一场唐三十六和七间的比试里,陈长生已经证明了很多。

  落落走到广场上。

  关飞白神情漠然举起手中长剑,横于胸前。

  他的心已静如寒冰,眼里没有柔弱可爱的小姑娘,也没有干系大陆局势的妖族公主殿下,只有一个对手。

  落落举起手中的落雨鞭,鞭首呼啸破空而起,然后静止在夜色里。

  两人之间隔着十余丈距离,除非调动真元以剑气攻击,那么便不会有任何危险。

  看着这幕画面,莫雨满意地点点头,殿前其余的大人物们也终于定下心来。

  只要落落殿下不会受到任何损伤,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之间的胜负,没有人关心。

  不,大人物们望向分别站在广场两端夜色里的苟寒食与陈长生,很想知道他们之间的胜负。

  ……

  ……

  落落举起落雨鞭,开局的人却不是她自己,而是站在她身后远处的陈长生。

  如果是那些骄傲的少年少女,比如像唐三十六或者关飞白这样的人,或者有些不悦,至少会有些抵触心理,但落落不会,这数月在国教学院的生活让一种认识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先生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做什么事情都是对我好。

  所以当她听到陈长生的声音后毫不犹豫地以鞭为剑,向着十余丈外的关飞白刺去。

  “起苍黄。”

  这是钟山风雨剑的第一式,也是起手式。

  开局第一招便是这式剑招,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因为太不意外。

  所有人都以为陈长生让落落出的第一招,必然是极为偏门,或者是那等惊风泣雨的大招。

  谁能想到,他就出了这样寻常的一招。

  钟山风雨起苍黄,风雨之势微作,哪里有惊,哪里闻得到泣声。

  就像是下棋,他第一颗棋子落在了三三位上,不出奇,平庸的出奇。

  有人甚至有些失望。

  ……

  ……

  落雨鞭破空而起,呼啸作响,看似威力惊人,实际上落落真元未动,这式剑招徒有其形,并无其神,隔着十余丈距离,自然无法伤到关飞白,但既然是比试,他自然要接招,殿前那么多前辈强者看着场间,胜负便在他们的眼睛里。

  平日里若面对如此平庸常见的一记剑招,关飞白肯定自己随意便应了,但今夜的比试不是个人战,是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的较量——在大陆呼风唤雨的离山剑宗居然要与破落沉沦十余年的国教学院正面比试,这件事情本来就足以令离山弟子感到羞辱,更不要说第一场他们无比信任的小师弟竟败在了国教学院学生之后,这更令他们感到了极大的压力,所以他很慎重,他等着师兄的意见。

  苟寒食的声音应期而至,在夜色里响起。

  “东林七星剑第三式。”

  ……

  ……

  一片安静。

  人们看着关飞白手里的长剑在夜空里划出道道剑影,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长生微微挑眉,他确定自己没有看过这套剑法。

  道藏如海,记载或者说提到过的剑法亦如沧海,剑法名字里有星或星辰的难以计数,有七星二字的剑法亦有十余种。

  但这套七星剑法,他真的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他说道:“最后一式。”

  不提剑法名字,直接说最后一式,自然还是钟山风雨剑。

  最后一式名为:揽雨入怀。

  是收势亦是守势,是整套钟山风雨剑里防守最严密的一招。

  陈长生没见过苟寒食说的东林七星剑,只能先但求无过。

  ……

  ……

  “极妙。”

  天道院院长茅秋雨轻捋长须,看着场间赞叹说道。

  做为京都强者,他的点评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徐世绩问道:“院长见过这套剑法?”

  “没有。”

  茅秋雨摇头说道:“所以极妙。”

  人群里忽然个声音响起说道:“那是东林郡清江派的剑法。”

  众人寻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是南方使团里一名不起眼的年轻学生。

  有人问道:“清江派?为什么我们没有听说过?”

  那名年轻学生被这么多人望着,有些紧张,讷讷解释道:“那是一个小门派,学生是清江人,所以知道。”

  茅秋雨感慨说道:“果然极妙。”

TOP

0
  第七十九章 由山野而庙堂

  人们终于确认他赞的是苟寒食,而不是陈长生。

  陈长生让落落用的第一招看似平庸,实际上是起势时最好的选择,先出招者待,后出招者破,所以先出招的人,应该保守为先,让对方无招可破。

  在茅秋雨看来,这是很好的选择,但谁都能想得到,所以不能称妙。

  苟寒食应的这招,谁都看得出来谈不上精妙——东林郡一个无人知晓的小门派,又能研发出什么精妙的剑法?——但在此时,却极妙,因为陈长生就像场间这些人一样,也没有看过这套剑法。

  往雅了说,苟寒食的应对方法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往俗了说,他就是随意往田里洒了把稻谷,再不理会,至于明年这片稻田会生出什么模样,甚至会不会长出满地稗草,他自己都知道。

  那陈长生怎么知道?

  ……

  ……

  揽雨入怀,这就是陈长生的应对。

  虽然只是演招,落落的神情依然专注,心神尽在鞭上,这一招使的是神满意足,已要接近完美。

  苟寒食再道一招。

  场间同样无人知晓这招剑法的来历,直到参加大朝试预科的某名乡下学生震惊的喊出来,人们才知道,原来这招剑法竟是汶水周边某个山中破庙的老道所创,在那片乡野倒有些名气。

  唐三十六的脸色有些难看,心想自己从小在汶水长大,都没听过这套剑法,这苟寒食长年居住在离山,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妙极。”圣女峰那位白纱蒙面的师叔赞叹道。

  陈长生让落落以钟山风雨剑第七式相应。

  苟寒食随即再说出一个招式,同样是无人知晓的偏僻小门派的剑法。

  陈长生再应。

  ……

  ……

  转眼之间,场间落落与关飞白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出了十余招,殿前石阶上的人群没有变得安静,反而议论的声音更大。

  人们望向苟寒食的目光里充满了佩服,居然能够知晓如此多的偏门剑法,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徐世绩微微点头,秋家山主神情复宁,对现在的局面都很满意。

  有些人看着陈长生,觉得这个少年也很了不起,因为在他的指导下,落落只用钟山风雨剑,便接下了苟寒食那些偏门至极的剑法,甚至其中有两次用的是完全相同的剑招,却能起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而在某些人的眼中,了不起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神国四律关飞白。

  苟寒食知道这么多偏门的剑法,可以说他见识渊博,世人皆知他通读道藏,博览群书,离山剑宗里更藏着无数剑法秘笈,虽然佩服但并不意外,可是他每说一记剑招,关飞白便能毫不犹豫地施展出来,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关飞白也知道这些偏门剑法,而且能够做到完全掌握!

  世间道法万千,剑法不计其数,有的偏门剑法,人们听都没有听过,他却全部都会!

  这需要耗费多少时间去练习?这需要怎样的毅力与耐心?

  “离山剑宗,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这些年涌现出如此多了不起的年轻人……”

  茅秋雨看着关飞白,情绪复杂感慨着。

  听着这话,石阶上观战的人群才醒过神来,青藤诸院的学生,尤其是天道院的学生,觉得好生惭愧。

  便在这时,场间的战局忽然发生了变化。

  随着苟寒食的声音,关飞白的剑法陡然一变,从那些偏门至极的剑法,变成了最常见的玄宗剑法。

  这套剑法乃是南方教派的山门剑法,堂堂正正,光明无比。

  这也正是关飞白最擅长的剑法,在当今大陆年轻一代的修道者里,单以这套剑法的修为造诣论,秋山君毫无疑问排在首位,他居于次席。

  看着殿前广场上陡然变得壮阔起来的剑招,看着那柄在夜色里横直而进的长剑,人们终于沉默了下来。

  知道这套剑法的人很多,练过这套剑法的人也不少,但能够把这套剑法练到这种境界,不动真元,却依然可以完美地展露剑意的人却没有几个。

  今夜的关飞白做到了这一点,同时也是给殿前石阶上的那些年轻学子们好好地上了一课。

  随着苟寒食的声音响起,关飞白以山门剑而进,落落的压力顿时变大了很多,犹有稚意的小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的神情——对手用的这套剑法并不稀奇,但随着那些偏门剑法而入,却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节奏。

  先前她一直用的是山风雨剑,起苍黄而落东山,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然而随着对手变化,这种节奏却被打乱,更是隐隐要被带入对方的节奏。

  她必须做出相应的改变,才能从对方的节奏里脱离出来。

  应该怎么改变?

  关飞白长剑以燎原之势问夜,面无表情看着她。

  该她出招了。

  ……

  ……

  落落感受到了压力,陈长生感受到的压力更大,他没有想到苟寒食会在谁都想不到的时刻,忽然由野郡山林直归宗派山门,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

  看着广场对面神情平静的苟寒食,他不得不承认此人真的很了不起。

  修道者之间的战斗,首重实势,实乃真元,势则是更加复杂的一种概念,可以是剑招,可以是法门,可以是法宝,也可以是心理状态,如同对弈,棋力厚薄如何,终究是要看棋盘上的局势变化。

  由野郡山林七星剑之流直接转回山门剑,由偏狭之地归庙堂,这种节奏之间的变化,极为强硬而突然,更可怕的是,这种突然变化,无数倍地强化了山门剑的剑意,直至此时仿佛凝为实势,如何能够以剑破之?

  很简单的变化,隐藏着苟寒食深不可测的智慧与经验。

  陈长生便知道自己快输了——他也自幼通读道藏,在国教学院藏书楼里苦读不辍,但毕竟正式接触修行不过数月时间,无论是诸法门知识还是战斗经验上,都与苟寒食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他不想输,更不想落落因为自己而落败。

  或者今夜很难战胜苟寒食这种仿佛掌握间一切法门的天才,但他想至少要求不败。

  在这种时刻,依然能够保有这种信心,与他自幼修的道——顺心意——没有太多关系,因为他相信落落比关飞白更强。

  那么首先在招式上,他不能输给苟寒食。

  无数道藏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国教学院藏书馆里那些修行书籍、那些剑法纪要不停出现在他的眼前,被夜风以及场间越来越凛厉的剑风拂动,那些前贤强者们曾经用过的招式、经验变成画面快速地掠过。

  该用哪一招?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5-22 13:10